可是在他的精神进入清醒与睡梦的边界时,那些影子却变得古怪起来,它们不断扭曲蠕动,化作无数触手,似乎要将伊兰吞没。怀中的温度在飞速消散,空气中只剩寒冷。
伊兰下意识挣扎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星光依旧,可船舱却一片狼籍。有什么黏腻的透明液体正顺着窗子和天花板入舱室。原本沉睡在他怀中的维赫图正背对的伊兰站在舱室门口,影子在他身边涌动。
“你是谁?”他听见维赫图冰冷而愤怒地质问着:“为什么觊觎我的星星?”
门外传来了水波的声音。下一秒,魔神突然消失了。
伊兰猛然清醒,他扑上去。船舱外的走廊里灯火通明,几个旅客的影子在尽头不慌不忙地走过。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比他们来时更正常。可伊兰却感受不到维赫图那团苍蓝色的火焰了。
他果断地拎起漂浮在舱室里的孤行者之灯,向外走去。可在即将踏出舱室的那一瞬,伊兰停了下来。
维赫图说过,如果它不见了,伊兰无需担心。
他正要退回舱室冷静一下,船忽然猛烈地摇晃起来。伊兰躲闪不及,被重重的甩了出去。
舱室的门不见了,那处变成了墙壁。
伊兰别无选择,只能沿着通道向外走去。这通道似乎比来时更短些,他只走了半截楼梯,就踏上了甲板。
魔物的影子来来往往,看上去比他们登船那会儿还要热闹。甚至有小贩在吆喝着贩卖什么东西。虚空之海上,许多类似星云的漩涡在远处不断旋转,看上去诡谲而壮丽。
但伊兰无暇欣赏这一切。他在漫步的旅客之中看见了船员。
毫无疑问是船员。他们高矮不一,身型各异,腰上统一系着一条黑色的绳索,有的在桅杆上爬上爬下,有的在挨个给甲板上的船灯添油,有的在擦洗甲板。
伊兰与维赫图先前吃东西的那个平台上,同样坐着不少旅客,这会儿正在享用食物。伊兰看见一个肥胖的魔物埋头在盘子里,闭眼咀嚼食物,发出满足的叹息。
伊兰看着它吃东西的样子,没由来感觉到一阵发寒。他正要转身离开,一个船员推着小车靠近他,用亲切礼貌的声音道:“您需要食物么?”
它离得很近,嘴角上翘,挂着笑容。可伊兰却看不清它的脸。它的面孔像液体一样流动着。
那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没有火。它的存在只让伊兰感到无尽的寒冷,如同没有星辰和月亮的夜空。
“不。”伊兰听见自己说道。
“大家都需要食物。”船员劝说道:“只有吃了这里的食物,才能抵达灯塔,实现愿望……您不想实现愿望么?”
“不。”伊兰恍惚了一下,想起了维赫图把自己的手贴在脸上轻蹭的模样:“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那船员僵住了,像突然坏掉的牵线木偶。
星云的漩涡飞速褪色,露出诡艳之下的无尽黑暗。黑色的漩涡像风暴般咆哮着,充斥着目光所及的世界。
船员脸上的液体不再流动了。它的面孔在伊兰眼中逐渐清晰起来:腐烂的皮肉挂在骷髅上——那是一张属于尸体的脸。
伊兰的余光冷静扫过周围。船灯摇晃,所有的船员,所有的,都是这样的魔物尸体。
小平台上的咀嚼声仍然此起彼伏。
伊兰下意识望去,再次看了一眼那个埋头吃东西的肥胖魔物。只看了一眼,他便猛然攥紧了手中的灯。
那魔物正在贪婪享用的哪里是食物,分明是它自己的内脏!
小平台上每一个正在吃东西的魔物,吃的都是它们自己的身体。
伊兰一步步后退,却感到有什么同样冰冷的东西从后面靠近了自己。
“没什么可怕的。”那个声音阴冷得仿佛来自海底的洞穴:“虚空之海本来就是妄想者的坟墓。”
伊兰回头,看见船长站在自己身后。
秘浪(上)
伊兰不知道会说话的尸体还算不算尸体。眼前的魔物高大枯瘦,一只眼睛是没有瞳仁的灰白色,另一侧的眼眶则是空空的骷髅。无数黑色的触手缠绕在这具湿淋淋的活尸上,好像木偶的提线。
船在黑暗中摇晃着,破裂的声音传来,伊兰望去,看见那个推小车的船员本就腐烂的身体在摇晃中坍塌。残破不堪的尸骸飞速化作尘埃消失,腰间那条黑色的绳索钻进了甲板——原来那是一条触手。而它身边根本也没有什么小推车,那同样只是一团触手罢了。
帆船之外的世界漆黑一片,整艘船在黑暗之中摇晃着。只有船头的虚空中闪烁着一些极为细小模糊的光点。而甲板上的旅客对这一切恍若不绝,它们对着虚空癫笑,怒吼和撕咬,显然正身处各种各样的幻觉之中。有些甚至已不再能维持完整的外形,它们的肢体或是扭曲拉伸,或是膨胀破碎,也有些正不断生长着丑陋的赘生物,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寄生了一般。
而在这惊悚诡谲的黑暗之中,伊兰突然又能感觉到属于维赫图的那团火焰了。苍蓝色的火焰聚拢成了小小一团,就好像蜷缩着入睡的小动物,幸而总算还是平稳地燃烧着。
伊兰的心安定下来。他看着眼前的活尸,慢慢道:“我不知道这里把希望称作妄想。”
船长提着一盏昏暗的引路灯,空洞的眼睛盯着伊兰:“一个动人的词汇改变不了某些念头的本质。”它慢慢转头,望向那些从形态到举止都癫狂可怖的旅客,似乎在看一出无聊的滑稽戏:“啊,每一次航行都是这样……这次能到达灯塔的旅客也是屈指可数啊……海神会不满的……”它喃喃道:“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精神软弱的家伙只能在这里失去它们的火……”它腐烂的脸上露出贪婪又悲哀的神色来:“是火啊……那么珍贵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