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毛茸茸的影子斗篷似乎也陷入了沉睡,寒冷开始爬上伊兰的皮肤。假如没有维赫图的一部分在身上,伊兰肯定自己会在这冰冷粘湿之中窒息。但寒冷与危险反倒让那种恍惚与眩晕感消失了,他现在头脑十分清醒。
“你看上去很惋惜。”伊兰不动声色道。
“当然惋惜。”船长望着那些疯狂可怖的乘客,那个吞吃自己的魔物已经吃到了心脏:“渴望失去之物,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么?”
“你是船长,若你愿意,这条船上的所有乘客都是你的俘虏。它们已神志不清,软弱不堪。你大可以尽情吞噬它们的火。”伊兰故意道。
“你以为我不想的么?”船长阴恻恻道:“你这个狡猾的,藏在影子中的家伙……我是亡者,我已熄灭,不管我有多么渴望,这世上一切的火都与我无关了。”
“但你的意识没有回到暗之心中去。”伊兰仿佛明白了什么:“你身上有契约,对么?再也得不到火,这就是契约的代价么?”
“亡者从熄灭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得不到火了。火只在生者间彼此流转。至于你问我为契约付出了什么代价,代价就在你眼前了。”船长慢吞吞地绕开伊兰,向就餐的平台走去,似乎并不想再和伊兰多说什么。
那个吃完了自己心脏的魔物开始燃烧,火焰飘离了它的身体,满月型的印记离开了它的额头,进入了船长手中的引路灯。船长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灯,那团火便飘向了船头的方向,和许多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火光一起,在船的前方艰难闪烁。与此同时,无数黑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涌出,将那残破的尸骸包裹起来,不停蠕动着,拖入了甲板。
伊兰盯着船长,声音却是轻快自然的:“虽然没办法得到火,但旅客的尸体都属于你了。”他嘴角挂着微笑:“尸体在某些时候也是挺珍贵的东西。”
“影子里的小东西不必旁敲侧击。”船长回过头来,眼神充满恶意:“你以为这艘船航行的动力来自于哪里,晶石矿么?不不不,是你们这些旅客的尸体。虚空之海中没有路。你们的火归于虚空之海,以此化作去往灯塔的航路;你们的肉体归于船,是航向灯塔的动力。”他森然一笑:“你在庆幸自己毫发无伤么?劝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即便到了灯塔,结局也都差不多。”
“我不介意提前知晓自己的结局,如果那是命运的话。”伊兰看着眼前的一切,坦然道:“不过,我一直以为灯塔是个能实现愿望的地方。”
“愿望……当然,愿望,还有什么比‘实现愿望’更能给绝望的生灵希望呢?”船长走过伊兰,在尸体之中收集印记,驱赶火焰:“你们以为灯塔代表希望。不,即使到达了那里,也不过是能得到一个与深渊做交易的资格罢了……”它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昏暗之中。
一个离得很近的魔物嘶吼着撞向伊兰,伊兰躲开,看着它重重撞在桅杆上,留下一串黑色的血迹。
帆船在黑暗的漩涡之间起伏摇晃,银色的船帆差不多是这里唯一明亮的东西。但它的光落在陷入癫狂的旅客们身上,却只让伊兰觉得寒冷。
他裹紧了斗篷,在摇晃之中慢慢寻找来路。他得回到船舱去,维赫图苍蓝色的火焰在甲板下变得有些不安定了。
地狱就是此刻甲板上的模样,就算身为魔物,只怕也要在此情此景下心胆俱裂。
伊兰顶着寒意谨慎地穿梭其间,意识到并不是所有旅客都身处幻境。他看见有高阶魔物正以狩猎者的姿态趁机吞噬其他旅客的火。这是另一重危险。
伊兰已经不确定到底哪一种旅客更可怖。船剧烈地摇晃着,他的感知几乎要被各式各样的惨叫和哀鸣声撕碎,这让他的步履变得更加迟缓艰难。船外黑色的漩涡忽近忽远,发出令人耳鸣目眩的背景音。他只能努力不去看,不去听。
苍蓝色的火焰就在那里,他要回到它身边去。
但谁又能在这等恐怖之中独善其身呢。他跌跌撞撞地躲过一个胡乱袭击旅客的大魔物,在绞车转盘的阴影下屏息暂歇。
就在这时候,有细小急促的喘息声传来。
伊兰猛然回过头,看见了不远处竟有个魔物。是那只影蛾。它单手挂在甲板边缘的楼梯扶手外侧,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那是个很危险的位置,船身不断摇晃,看上去随时可能将它抛入虚空之海。明明丢下怀里的东西就可以翻身爬上来,但那个小魔物只是浑身颤抖地坚持着。
一个神志不清的庞大身影正在不断劈砍楼梯的栏杆,看上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伊兰捡起地上的围栏碎片,向远处重重掷去。
破坏者脚步一顿,紧接着疯狂地冲向了声音的来处。
船身在颠簸中倾向了另外一侧,影蛾被轻飘飘甩回了楼梯上。它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一双难以置信的红眼睛从兜帽下露了出来。它深深看了伊兰一眼,再次紧紧抱住怀中的东西,在影子中消失了。
一个清醒的黑暗之子。伊兰想。也许它并不像它的同类所认定的那般弱小。
他在摇晃中重新找到平衡,继续前行。影子的斗篷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它包裹着他,灵活地向四周延伸,让伊兰与阴影融为一体,让他得以无声无息地穿过甲板。
正在他匆忙向记忆里船舱入口的位置走去时,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团熟悉的光亮。
伊兰停下了脚步。
是指星坠。圣器的光亮落在伊兰身上,将他和船上的黑暗分开了。影子的斗篷涌动着,紧紧包裹着伊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