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东边的人走得更早?为什么?您说早几年还精彩,是精彩什么?”郑安容这个电影迷被陈阿伯的话吸引,忍不住盘问道。
陈阿伯意味深长笑了笑,扫过盛嘉宜平静的面孔。
这丫头他见的次数很少,蔡老头见她的时候很多,城寨乱不乱,这里这些人,她最有发言权。
“拍电影,我虽然没看多少,但是既然是和城寨有关,大概也能猜得到,都是要讲这里有多乱七八糟的。外面传的,我也清楚,我是城寨里可以出去的那批人,我有身份证,只是没有办医馆的执照,常年还是在往外头走来走去,和我一样留在城寨的普通人很多,住在这里只是因为穷,远远谈不上罪恶,我们之中许多人的子女也都在城寨外念书,警察也没少出入这边巡逻”
“东城才是真的三不管地带,中国管不了、香江不敢管、英国不想管,那些在外面没有居留权偷跑来香江的人,坐着蛇头的船,偷偷上岸,找不到容身之地,就全都往东城跑。混社会的、三教九流那些、大小势力、出去了都要在进警局呆着的亡命之徒,都集中在东城。东城乱,东城也苦,能从那里走出去的人,真的是不容易啊。”
“城寨里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吧。”高宛妮笑了起来,“没有听说过。”
擦得一声火机响,有人点了根烟。
“喂,这里尽量别抽烟。”陈阿伯说,“容易引起火灾,现在不比当年了,我们剩下的几十个人,都不知道怎么灭火。”
那人慌忙把烟踩灭。
“城寨里的势力,就是因为五十年代一次大火发展起来的,当年火势太大,城寨的房屋都是木质结构,烧毁了不少,要建新的,那些人就趁乱往这里跑。”陈阿伯讲话慢悠悠的,就在他的背后,老旧的铁丝网缠绕成一团,铁栏外头盘旋着数不清的黑色电线管,零星几盏灯火亮着。
“就算出了,也不会讲自己是城寨里出来的,何必要这么讲呢,我们普通人出去都明白要伪装一下,不然别人总以为我们身上有臭味,唉,哪里会不明白”他低下头去,又去捣鼓自己那堆草药,摄影机对着他拍摄,他去恍若未觉,“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我是舍不得走,但街坊邻居有能力的,都还是想办法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外头上学,希望他们能在外面混出名堂,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不要觉得从这里出去很简单,就是下楼,过一条街道的事情,大导演,你们可能不知道,城寨跟九龙市中心也就隔了几公里远,但真要走,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出去,好不容易出去了,也就不要再回来。”
“我们走,是因为舍不得老邻居,也怕出去没有吃饭的本事,年轻人走了就走了,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与盛嘉宜对上。
盛嘉宜在人群的后头,向他抿唇笑了笑。
陈阿伯低下头。
“大导演,要在城寨里拍多久?”
“目前计划是两个月。”郑安容说,“希望能在城寨拆迁前,完成最后的影像记录。”
盛嘉宜闻到了苦涩的药渣味,很熟悉的味道。
她的记忆里,没有过陈阿伯这个人,也许她从前太小了,城寨又太黑了,她记不清楚每一张脸。但是每个人都很容易记住她,也许就像人人都说的那样,她有一双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眼睛。
小一些的时候盛婉每每都说她这双眼睛,她这张脸,迟早会给她带来大麻烦,太过稀奇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如此凋敝暗淡的地方,美丽的花朵生长在阴暗的泥地里,会格外吸引人的眼球,任是谁在城寨里见到她,都很难将她忘记。
墙上挂钟指向八点。
“今天就先拍到这里好了。”郑安容说,“我们有半个多月时间可以在城寨里慢慢拍。”
“你们先走好了。”盛嘉宜忽然开口,“我要留在这里。”
“做什么?”郑安容觑着她,“别开玩笑了,把你留在这里,出事了谁来负责?”
“我想和陈阿伯说说话,寻找一些角色体验。”
他皱起眉:“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你助理阿香呢,怎么没跟着你来?”
“我让她先回去了。”盛嘉宜淡淡道,“哪里不安全?”
郑安容一时之间竟然也说不上哪里不安全。
要说犯罪率,城寨里的犯罪率实际上并不高,当然这也跟城寨里的犯罪大部分都无法统计有关,不过现在东城已经全部空置,西城又全是居民房,要说多危险,倒也谈不上。
可能城寨这处地方天生就给人莫名的压迫感,让人想到一些不安的因素。
“我留下来陪你吧。”谢嘉诚说。
他高大的身影在此刻并不能给盛嘉宜带来任何安心,她只觉得烦躁,强压下心中的不快,生硬地道:“不用。”
“可是”
“我在城寨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陈阿伯突然插话。
“我知道——”谢嘉诚忍不住反驳,“但是”
“让嘉宜呆着好了。”郑安容见盛嘉宜神色不耐,示意副导演去拉谢嘉诚“不要干涉她做的决定。”
盛嘉宜的脾气他是了解的,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做了决定后,谁也没有办法阻拦。
谢嘉诚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是也只能听导演的话,一步三回头跟着郑安容往出口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