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你?”陈阿伯见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道,才问站在原地不动的盛嘉宜。
她回过头:“是吗?不见得吧。”
空气里终于不再垃圾和污水的臭味,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草药味。
西城的楼道里是干净的,不像城寨地面巷道那样堆满了垃圾、排泄物、污水,虽然也一样的不见天日,但已经有红红绿绿的霓虹光线照亮黑暗的走道。
盛嘉宜记得不错的话,就在中药铺楼上,有一家百货店,是城寨里最大最全的商店,足足有七百多平方呎,还是城寨里难得的有经营执照的店铺。
西城的生活就如陈阿伯所言,除了贫困一些,其实和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区别,偶尔西九龙警司巡逻的阿sir还会进来跟城寨里的人打牌,即便知道有一部分是无照经营,或者是从大陆偷跑来的黑户人口,也一笑了之,装作不知道。
“你认识我?”盛嘉宜抽出中药铺门口摆着的一张竹椅,大剌剌坐了下去。
城寨里大部分楼宇都采用四四方方走廊式建法,说白了就叫筒子楼,狭长露天的走廊,一单元挤满了二三十间房间,抬头往四周看去,皆是这样环绕的廊道,层层堆叠,黑洞洞的望不见人影,偶有几处露出点零星的微光,证明还有人居住于此。
“我不认识你。”陈阿伯摇头,“但是,我听说过你,也见过你几次,那应该是你吧,如果这座城市还能找出第二个和你眼睛一样的女孩。”
“我很少出来。”盛嘉宜说,她看了一会,从药柜最侧边摸过来一包烟和打火机,擦的一声点亮。
“都说了,不要抽烟。”
“我心里有数。”盛嘉宜说。
她百无聊赖看着青烟腾空,吹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有人传过盛老板有个丫头,长得很漂亮,还有双和别人颜色不太一样的眼睛,他们说那是小鬼的眼睛,从泰国请过来的,不是活人,听起来怪瘆人的,不过确实很少有人见过你,你妈妈把你藏得很深,对不对?我师父听到后,就斥责那些人说他们乱讲,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师父后来又跟我说,盛老板是故意的,她那么厉害的女人,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在这里停留的痕迹,那么你就不能总是出现在我们这些人的眼前。”
“我觉得我师父说的有道理,但是实在是难以掩盖,尤其是当时城寨都在六叔的管辖下,你又是他的干女儿,我们不见其人,也有耳闻过他的大名。”
“这世界上的巧合总不会那么多,在瞳色上,六百万市民里大概也只能挑出你一个这样的,所以在电视机上看到你后,我们就猜,应该是你。”
“你们?”
“我们。”陈阿伯说,“听过那个传闻的人,应该都会这么想,你说对不对?”
盛嘉宜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住在城寨里的那几年,港英政府还不曾提出拆除城寨,那时的城寨比现在要热闹许多,也混乱许多,当她走在狭长的楼道里时,污水也如今日一样,一滴滴淌在地上,她会小心翼翼绕过比自己还要高许多的废弃垃圾,躲过尖锐的铁丝网,绕过天后庙,从城东到城西。
天后庙前香火极盛,城寨里人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过来拜一拜天后。那个时候城寨里的垃圾也不少,但还没有这么多,城寨管理委员会会雇佣手下与抽不起大烟却赖着在烟馆,还没有抽死的人打扫街道。
城寨除了几股势力之间的冲突,倒也没有什么犯罪事件,晚上睡觉,甚至连门户都不用落锁。
那几年里有六叔在这里坐镇,他是胜和会的龙头,谁都不敢忤逆他,在他的高压管控下,城寨里祥和的不可思议。
那时候,她从前只想着赶紧从城寨里出去,出去后再也不要回来,却没有想到回来后,再回想过去,想到的竟然是一些还不错的回忆。
恶臭熏天是真的,幽闭恐惧也是真的,潮湿阴暗、混乱邪恶、罪恶黑暗,都是真的,可是她思绪万千,那些痛苦的过去,竟然如雪泥鸿爪一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们不会出去乱说。”陈阿伯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不快,立刻道,“我们都清楚,前几年虽然街坊邻居都不认识你,但是猜测你是城寨里出去的人,又成了大明星,都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和你有关的电影碟片,在城寨里总是最受欢迎,你看这么几年下来,谁有在外面乱讲你的事情?”
“你让城寨里很多人都觉得,哪怕城寨已经要拆了,我们被迫要出去谋求生计,但还是有希望在前头的,你过得那样好,叫人觉得,我们的后辈或许有一天,也可以过得像你一样的好。”
“是吗?可是,我真是担不起这样的期待。”盛嘉宜轻声道。
重庆森林
“听说城寨近来要来电了,前些日子北边起了大火,烧死了好几个人,电力局总算下狠心,说要在城寨里供电,这不,今天一早就叫了人进来考察,闹哄哄来了一群,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还说要画城寨的地图。要我说,要电还不如要水,城寨里的水哪里还能喝?这么多年了,什么屎啊尿啊都往里倒,说着都恶心。”
“现在不都是给你们接外头的水管么?又没叫你们喝井里头的水”
“话是这样讲,这用水还得给六叔他们交钱,说是接外头的水不合法,冒险的生意别人不敢做,想喝干净的水可真是难,不给钱就只能自己去街口挑水,我们这些女人,哪里挑得上来?六叔这人,还是太不讲理了一些,婉姐,你说如今外头挣钱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们总呆在这里做什么。”
“你少说几句”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让六叔听到了,又埋怨你们难管教,不呆在这里,去哪里?外面能去吗?”
“他是没事了,叫我们怎么办?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现在好了,又到了拿钱换平安的年头,婉姐,不是我说话难听,这城寨里大家都是苦命人,挣我们的血汗钱,也不怕遭报应”
“闭嘴,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以及拎不清楚了是不是?”
外头静了许久。
盛嘉宜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上有弯弯的月牙。
她知道六叔是谁,六叔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总是笔直梳在脑后,他也是城寨里极少数见过她许多次的人,他看起来很妈妈的关系很不错,有一次开玩笑说,要认她当干女儿,让她叫他当爸爸。
妈妈笑着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