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焦灼,皇上也一日比一日更为阴郁,索性抛了此前的刻意示弱,狠狠发落处置了几个挑头的世家官员,终于引起了世家更为激烈的反弹。大朝会上,随着世家连手请愿施压,弹劾太子行为不端知法犯法,朝中局势也彻底恶化到了极点。毫无意义的争吵已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一大早就被从榻上抱来参加大朝会的少年王爷终于忍不住悄悄打了哈欠,身形晃了两晃,抬手用力揉着眼睛,尽力支撑着身体站直。顾蔼侧头望过去,正将小王爷困得站不住的模样落在眼底,不着痕迹地悄悄往侧里挪了挪。这些日子他当起了甩手掌柜,虽然最终不曾交出官袍印信,朝中却都已认定了他心灰意冷,也没人再拿他当成真正的对手。世家皇权交锋不断,倒没人再顾得上管他。吵来吵去都是那几句话,最后的结果也大致能够预料。顾蔼没再去关注朝堂上的动静,借着人群遮掩,朝他的小王爷悄悄靠过去。陆灯站在原地,继续强打精神站在原地,眼皮却已沉得掀不起来。朝会凌晨开始,顾蔼每次来时天都还未亮,悄悄走悄悄回,从不舍得惊醒还在长身体的少年王爷。陆灯已经习惯了往日的作息,陡然起得早了,只觉浑身都乏得犯懒,只恨不得一头扎回榻上再好好睡一觉。正困得站不住,身边忽然沁过熟悉墨香。陆灯心头轻动,下意识抬头,正迎上顾蔼目光,不由睁大了眼睛:“先——”顾蔼朝他轻轻打了个手势,含笑止住了他的话头,拉着小王爷同柱子边的官员换了个位置,叫他靠在了粗大的堂柱上。上面吵得激烈,下面走神的官员却占了大多数,不少人的目光已经被这一处的动静吸引了过来。眼睁睁看着平日里最为端整严肃的相爷这样公然徇私,官员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正要指指点点地说悄悄话,被顾蔼威严依旧的视线一扫,个个本能噤声,老实地低下了头。顾蔼满意了,拍拍陆澄如的手背示意他放心补觉,拿身体将他牢牢挡住,依旧缄默着低头静立一言不发。朝堂之上已然一片混乱。太子身在局中,同一群世家大族厉声吵得不可开交,大皇子冷笑着看热闹,三皇子专心偷吃着早饭。几个小皇子战战兢兢躲在赐下作为师傅的官员身后,一个都不敢站出来,生怕引起父皇和太子兄长的注意。这一吵竟吵了足足两个半时辰。陆灯靠在柱子上睡了两觉,在震耳巨响里迷迷糊糊醒来,才发觉皇上已掀了桌案上玉玺,拂袖愤然而去。几个皇子都已不知所踪,大概是已追着皇上走远了。朝臣有的噤若寒蝉,有的仍愣怔着不敢出声,有的却已大摇大摆往外走去。顾蔼及时扶着他,见小王爷惊醒,在他头顶安抚地摸了摸,朝他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担心——我们回去歇着,今日给你做了桃花羹,回去恰好能吃了。”他并未刻意压制声音,周边的官员都听得清楚,望着神色温缓耐心的王爷,都忍不住狠狠揉了揉眼睛。威严冷厉得一眼就能令百官噤声的相爷正满面的和颜悦色,传言中跋扈尖刻的小王爷却也眉宇温顺柔软,眉眼轻快舒开,拉着他一块儿往外走着。两人竟是毫不避讳地亲近温存,边走边说着闲话,声音断断续续飘进众人耳中。“……是甜的吗?那日捡的桃花,秋千晃落下来的……”“是,嘱咐他们放蜂蜜了……尝尝喜不喜欢,不喜欢叫厨房再改。”“先生也一块儿吃吗?还想吃酿团子,前几日就说好的……”“若是书读得好,回去便给你做——好好好,一言为定……不会反悔,勾就不要拉了……”一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往外走着,竟隐隐生出几分荒谬感来。顾蔼并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含笑应对着小王爷要拉勾许诺的要求,同他一块儿往门外走,终于还是拗不过那双眼睛,妥协地抬手将润凉手掌拢入袖中。“绝不反悔,先生保证——就算你书没背出来,酿团子也一样给你做。”宽袍广袖的遮掩下,当朝首辅的手指同少年王爷的轻轻一勾,就叫乌润眼眸里漾起层层的清亮笑意。顾蔼神色暖融,牵了他一路出了大殿,走过官员专用的静道,正要往自家府上马车上去,却被陆澄如轻轻拉住。小王爷驻足不前,眼中隐约显出警惕。顾蔼微怔,稍稍侧头:“怎么——”话音未及落下,他已被陆澄如扯着袖子护在身后,一只铁箭劲射过来,擦着少年王爷的肩头狠狠迸入车厢,箭尾还在嗡嗡打颤。“澄如!”顾蔼心头一沉,急声唤了一句。陆澄如却只是应了句无事,拉住他往车后一塞,拔过用于装饰的长剑,同突如其来的刺客战在了一处。这些日子养得精细,杖刑落下的伤痕早已褪得干干净净,陆灯自身的意识也已与这具身体彻底契合,刚才那一箭躲得及时,也只是堪堪擦破了衣物。顾蔼明明就站在边上,那几个刺客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只围着陆澄如频下死手。陆澄如却也并不落下风,借力打力地撂在地上了两三个黑衣人,回头望了望顾蔼所处的位置,忽然微微地一怔。这些人是朝他来的。……朝他来的就好办的多了。小王爷的眉眼安安静静地弯了一弯,眼底担忧化成利芒,再无留手,同那些黑衣人彻底战在一处,不断将无眼的刀剑再往远处引过去。顾蔼迎上他的目光,心头狠狠一沉,快步上前:“澄如,快回来!”陆澄如一时无暇回应他,被两个黑衣人齐攻上盘,不得不贴向地面。第三人正要趁机下手,却被眼前熟悉的丞相衣猛地一拦。那人匆忙撤剑,迟疑间已听见顾蔼严厉喝声。“给我住手!银羽卫当街刺杀皇族,谁给你们的胆子!”猝不及防被他叫破了身份,几个黑衣人皆是一怔,犹豫着收手望他,局面蓦地安静下来。银羽卫是皇家内卫,按理只受皇上一人调遣,却因顾蔼变法时树敌太多,便也兼领了护卫丞相的任务。先皇过世时并未收回这一道谕旨,因而只要顾蔼开口,银羽卫依然不敢违抗。见这些人竟当真听了自己的话,顾蔼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反倒越发沉抑下来。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陆澄如身上衣物擦破几处,人却并未受伤。顾蔼将他扶起,仔细检查一遍才稍稍松了口气,将目光扫过一遍那几人,却也并不说话,拉着陆澄如便往一街之隔的御书房直闯过去。“相爷!”黑衣人中为首的匆匆追过去,望着他急声道:“相爷不可冲动,皇上特意下令不可伤及相爷——”“留我一命,无非是要我配合着去被凌迟罢了。”顾蔼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句,接过陆澄如手中宝剑,牵着他一路直闯进御书房,一剑劈开了精雕细琢的沉香木门。皇上与几个皇子都在屋中。“放肆——顾蔼!你这些日子越发无状,若是再这般不知好歹——”太子起身怒斥,正要上前,却被皇上抬手拦下,抬头缓声道:“顾相有话要说?”顾蔼站定,静静望他片刻,才终于缓声道:“有人行刺逸王,臣特来禀报皇上。”他话音刚落,大皇子已不屑嗤笑一声,神色间满是分明鄙夷。顾蔼神色无喜无怒,依然望着皇上不动。皇上迎上他的目光,沉默良久才颔首道:“不错,是朕派人去的。”“父皇!”他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几个皇子的错愕注视。皇上却只是淡淡一抬手,目光落在陆澄如身上:“朕听闻——皇叔暗中谋反,煽动民心,勾连大臣,证据确凿无误,为不损皇家声面……这个说法,顾相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