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如直接说,是要先除逸王,好令世家攻讦臣至死,以此激起民愤,将世家一罗网尽。”顾蔼淡声开口,随手拉出把椅子,引着陆澄如坐下:“臣迟迟不死,皇上等急了?”“顾相,朕并非徇私!”皇上神色一凛,起身寒声道:“自从逸王与顾相相交,丞相可做了半点于国于民有益之事?当街拦刑,朝堂徇私,十五下刑杖罢了!若不是因为逸王,变法如今早就成了,顾相心中难道不知!莫非多年心血,如今便这样倾覆——”“皇上说错了。”顾蔼笑笑,缓声打断他,语气却不带半分暖意。“阻碍变法的究竟是谁,放纵世家的又是谁,皇上心中当是清楚的。若是皇上早就信臣,君臣合力之下,如今变法早已大成——只因皇上一心驱虎吞狼,如今顾蔼忽然打算活下去了,便闹得无法收场罢了。”皇上怒视着他,脸色隐隐苍白,眼中迸出分明寒意。“变法至今,只剩最后一步,臣不打算半途而废,却也已不舍得再随意抛掷性命。”顾蔼落下视线,语音依然平缓:“君臣合力,变法大成,皇上肯么?”“朕若是偏不肯呢?”皇上冷笑一声,眼里隐隐透出寒厉狠色,霍然起身道:“来人!丞相与皇族勾结,蓄意谋反,今已查实。将逸王下入天牢,丞相拖至闹市,凌迟处死!”昔年积怨太深,纵然在几个皇子面前,皇上也已彻底没了往日气度,神色狠戾冷声笑道:“顾相放心——朕会记得先叫人割了你的舌头。百姓们依然只会知道是世家大族逼死了你,朕会将变法彻底大成,不辜负你一腔心血……”门外隐约响动,却并无一人应声冲进门来。银羽卫受先帝遗诏暗中护卫顾蔼,此时与君命冲突,一时竟不知该听从哪一方才好,各自迟疑着僵在原地。皇上神色扭曲,错愕望着那一群银羽卫,眼中几乎滴血。“这就难办了——臣现在还并不打算送命,也不打算让逸王为臣送命。”自己当初竟然真动过配合对方凌迟,舍命圆成新法的念头。顾蔼心头彻底寒凉,哂然一笑,轻轻叹了一声,将一封遗诏自怀中掏出,慢慢铺在桌上。“看来也只好照皇上说的,勾结皇族蓄意谋个反了……三殿下,您有兴趣当皇上吗?”这个权臣我罩了三皇子措手不及,错愕抬头,却已被太子一步抢过去:“顾蔼——你放肆!就知你早有不臣念头,如今谋反之心昭然若揭,看你还要如何花言狡辩——”“退下!”皇上厉声开口,截断了太子的话头,看向桌上的遗诏,眼中光芒变幻不定。顾蔼依然风平浪静,甚至还有耐心替小王爷拉开把椅子,扶着他坐了下去,又替他倒了杯暖手的热茶。“顾相。”皇上定定盯着那一份被合起的诏书,嗓音发哑:“这是什么?”顾蔼抬目望他一眼,举手要去掀开诏书,却被皇上死死按住。方才还狠厉得仿佛不顾一切的皇上双目赤红,目光定在他身上,胸口不住起伏,眼底却已显出隐约畏惧。“是臣原本打算带着去压棺材的东西。”顾蔼落下视线,语气平静得不显丝毫波动,顺手将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剑交到陆澄如手里,挪开皇上近乎僵硬的手,将遗诏缓缓展开。“皇上慢慢看,臣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若是皇上觉得没看够,臣自然会都拿出来,请皇上仔细鉴赏。”说着,他手中一枚白玉牌已在掌心一亮。正要摊开手,皇上目光骤然缩紧,声音拔高:“不必了!”那枚白玉牌是有名字的,皇家以七十二人入银羽卫,身手绝伦神出鬼没,护卫皇室安宁,只服银羽令调遣。历任皇上都会将这一枚银羽令贴身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遇了歹人暗中盗窃倒也算了,银羽卫们还不至于昏昧到什么人的话都听,可这一回拿着银羽令的却是顾蔼。自先帝过世便不曾再找到过这一枚银羽令,所有人都以为是不慎遗失了,却没想到竟然始终放在了当朝首辅的手中。顾蔼手一顿,意味深长望了皇上一眼,敛袖将玉牌收起。除了这些,他手中还有一府的精兵——虽说能被小王爷轻轻松松地绑上一地,可要是和御林军交起手,却并不会落什么下风。先帝走时的确给足了他保命的手段。原本不将这些拿出来,是因为新法总归需要一个祭奠者。他是编撰新法的官员,这些法律究竟合不合理,在他编撰时有没有刻意替自己留下可钻的空子,是不是抱有私心早留好后门,即便没有人敢说出来,这些怀疑也依然会盘踞在不少人的心中。顾蔼之所以不在意叫皇帝驱虎吞狼,借世家之手除掉自己,不仅是担心世家直接朝皇权发难可能会动摇根基,更是为了变法最后的大成。倘若新法的编撰者都因新法而死,法律的尊严就会坚实得再无可动摇,他的血就会成为浇筑新法最结实的一道根基。顾蔼原本是打算这么做的。皇上终于开始觉出隐隐不安,望着顾蔼依然平淡的神色,喉间滞涩半晌,才终于哑声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明明——”明明一开始都还是什么事也没有的。自己假借世家之力发落针对他,他也当真一言不辩。双方虽然敌对,却仿佛心有灵犀地一起演一出大戏一般,各自都按着对方预料之中的走下去,也都能料得准之后的发展和变化。首辅被当街凌迟之后,他就会借民愤一举除掉世家,变法就会彻底大成。顾蔼该能理解和赞同他才对。皇上脸色愈白,目光定定落在顾蔼身上,又望向一旁那个他甚至不曾怎么在意的小皇叔。——就是从这两人相遇之后,原本一切设定好的计划就都落了空。顾蔼变得越发桀骜不驯,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方正到几乎不通权数的纯臣,甚至连这样先帝留下命他禅位的诏书都拿了出来……动不得。顾蔼的死穴在陆澄如身上。第一次动陆澄如,逼得对方袖手旁观不再插手半点朝中之事。第二次动陆澄如,竟然就已逼出了这一封谁也没见过的遗诏,一枚早以为不在的银羽令牌。若是还有第三次,又会叫他拿出什么东西?皇上已无此前心气,沉默着闭了闭眼睛,慢慢看完那一份诏书,心头却忽然隐隐生出些莫名念头,蓦地抬头看向顾蔼。顾蔼迎上他的目光,沉默片刻,却依然没有开口,只是俯身将那封足以废帝禅让的诏书收起来,重新收入袖中。这一位新帝虽然气量狭小,却并不蠢笨迟钝。先帝原本并不看好这一个继位的儿子,却又实在没有更多的可造之材——而当时新皇之所以能即位,更多还是顾蔼全然不计前嫌的主张和劝解。当初被流放的那一路,之所以能平安归京,也全靠顾蔼派人暗中护持。他决心赴死时都不曾提过这些事,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些再叫皇上知道,似乎也已实在没什么意义。顾蔼落下视线,朝他稍稍施了一礼,牵起陆澄如往外走出去。“顾蔼!你拿着一张不知真假诏书就敢嚣张,谁给你的胆子?”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错愕瞪圆了眼睛。见父皇居然也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只觉更难以置信,忍不住拍案而起,横眉立目地怒斥出声。“真当你是什么缺不得的人……自古哪有臣废君的道理!还不快跪下请罪,尚可饶你一命,不然休怪孤不——”太子话音戛然而止,雪亮的剑锋已架在颈间。陆澄如一身的褴褛衣物,身形却依然挺拔清标,持剑抵着他,将剩下的呵斥硬生生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