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堂堂相爷数落出了一身的冷汗。相府里被绑了满地的精兵,一个个奇形怪状地趴在地上,好容易见了相爷回来,匆忙翻身扑倒在地,呜呜咽咽着哽咽谢罪。……顾蔼的头更疼了。听陆澄如说时体会毕竟尚不真切,如今看了才知道震撼。顾蔼吩咐了下人解开绳索将人放走,在一众精兵敬畏的注视下牵着小王爷径自回了卧房,又好劝歹劝,才将老太医也一并迎了进去。“小伤,药都不必用。今日用冷水敷敷,明日起换热水,敷上十来天就好了。”老太医好歹还记得来意,替小王爷检查了背后刑伤,确认了连要医治的程度都算不上,就放心地拿帕子擦了手,拎起了随身药箱:“若是想好得快些,我明日便叫人送活血化瘀的药酒来,内服外敷,日就好。”陆灯自己几乎都已觉不出有什么感觉,顾蔼却听得认真,朝老太医恭敬道了谢,扶着小王爷坐起披衣,嘱咐陆澄如不要动,自己送他往外走出去。相府安全,说话也无需顾忌。两人往外走着,顾蔼稍一犹豫,又压低声音道:“葛老,澄如伤了——伤了舌头。”这话说出来确实莫名古怪,顾蔼打了个顿,才又继续说下去:“不知葛老可有什么药,能叫伤好得快些的……”老太医瞪圆了眼睛:“这个也叫老夫治?”舌头的伤也是伤,一身正气的当朝首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治的,茫然望回去,认真点了点头。他目光太过正气凛然,叫老太医一时居然也说不出什么话,默默咽回了那一句“谁咬的谁管”,认命地自药箱里取出几包药粉来,拍进顾蔼手里。“这个临睡前抹上,含着睡一宿,连着几天就可见效……堂堂首辅一朝之相,就不能有点出息!”还把人家舌头弄破了!老太医看着丞相大人摇头叹气,目光越发的显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顾蔼不知他在恨铁不成钢什么,只当他是数落自己竟让陆澄如当街受罚,一时心口却也泛起黯然寒意,垂目轻叹道:“葛老说得是。”……还说得是!老太医捻着胡子点了半天,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摇头叹气正要倾囊传授,却听顾蔼苦笑一声道:“如今看来,无非是顾蔼心存侥幸,优柔寡断——若是早就狠下心,也不至于害澄如平白糟这一场罪受。”听他话音不对,老太医蹙眉半晌,终于弄清原委:“……你说的是这个?”顾蔼茫然:“哪个?”老太医:“……”老太医收了收心思,随意一摆手:“不必在意。今日朝堂之事老夫也听说了,皇上处事偏激固执,实非明君之像。你这托孤之臣若是还有几分清醒,就该想想办法,总归你手中也有那东西——”两人都是先帝朝就认识的忘年之交,老太医更是亲眼看着那太子一路成了今日的新皇,心中实在没有多少敬畏。此时也并不与顾蔼避讳,话说一半,若有所指地往身后卧房里一落。“……该用就用。今日之事算是你变法注定的一劫,早晚要受的,怪不得你也由不得你。可从今往后,你家小王爷若是再被人拿捏第二次、第三次,就合该记在你的头上……”老太医语气寻常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是十足的大逆不道。当朝首辅连气也未动,只静静坐着若有所思,目光落在甬道角落,眼底光芒渐渐深彻。却也并没纠正那一句“你家小王爷”的说法。老太医该说的话都已说到,便也准备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不紧不慢回身:“这些日子趴着睡辛苦些,你晚上得看着人家,别叫他睡着翻身——还有舌头上的药,他自己上的话,说不定可好不了了……”意味显然深长。当朝首辅愣愣听着,心头忽然一跳,瞬间局促起来:“葛老留步——”葛老不留步,功成身退一拱手,拎起药箱阔步出了相府。咬了舌头的小王爷今晚委委屈屈地喝了粥。相府不舍得薄待,一碗粥也做得细致精心。拿高汤吊了滋味,菜切碎末,肉碾成细丝,混着滋补的良药细细熬成一碗,放得稍凉了给小王爷送去,正赶上了走到门口的相爷。顾蔼难得的没批复公文,端着盆冰水,搭着帕子站在门口,顺手把粥接进手里:“给我罢。”今日小王爷受了委屈,相爷亲自照顾自然是应该的。下人应声退去,远远撤到廊下守着,鼻观口口观心站得笔直。今日整个王府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古怪,顾蔼站着思索一阵,依然不明就里,摇摇头端着碗进了屋子。小王爷正趴在榻上翻着书。背上被帕子仔细敷着,清秀眉眼放松地舒展开,闻声便抬起头,朝他高高兴兴弯起眉眼,撑着身子就要爬起来。“不急着看书,先吃饭。”迎上清澈的暖润黑眸,顾蔼心头一烫,放下手中物事,在榻边坐了,扶着他靠进自己怀间:“我叫他们熬得烂熟,卖相不大好,味道却该是不差的。”身上的伤其实根本没多重,顾蔼却执意事必躬亲照顾他。陆灯知道自己白日里吓得他不轻,也不挣身,温顺地靠在沁了墨香的颈间,仰头弯起眉眼:“先生别担心,我已一点儿都不疼了。”“先生不担心。”顾蔼朝他笑笑,舀起一勺粥细细吹凉了,喂到他唇边:“试试烫不烫,小心别碰了伤口。”陆灯抬手想要接过调羹,迎上顾蔼郑重神色,却还是听话地放开手,乖乖低头含了那口粥咽下去。顾蔼的动作耐心温缓,细细地喂着他咽下一口,才去舀下一勺,神色认真得像是做什么极要紧的大事。陆灯慢慢喝下一整碗粥,抬手轻轻牵了他的衣袖:“先生还有心事吗?”小王爷目光澄润宁静,透出分明关切。顾蔼被他望得心头泛暖,想起老太医的嘱咐,却又生出隐约局促,不禁将目光欲盖弥彰地向一侧挪开。哪怕之前事涉变法根基,顾蔼也从没表现出这般没底气的犹疑架势。陆灯不由愈发担忧,撑身坐直了,认认真真望着顾蔼:“先生可是遇着了什么麻烦?我不会添乱,还请先生告诉我……”“倒也不是——不是麻烦。”眼看离就寝的时候越来越近了,顾蔼摸了摸袖子里揣着的那几包药,咬咬牙关,还是硬着头皮道:“澄如,你舌头伤了,得敷药才行。”话题转的有些意外,陆灯不明就里,茫然点头。顾蔼补充:“葛老给了药,叫睡前敷上。”睡了不乱动,医治效果好也不奇怪。陆灯眨眨眼睛,迎上顾蔼慎之又慎的目光,又点了点头。顾蔼深吸口气:“先生——能帮你敷吗?”陆灯点头点到一半,忽然睁大了眼睛。陆灯:?!!在反应过来首辅大人这句话的具体操作之后,小王爷整个人瞬间通红,把背上刚沁了冷水的毛巾都蒸成了温的。……丞相颤巍巍地给小王爷敷了药。……丞相心事重重地哄着小王爷睡熟了。月光清冷,落在厚暖白裘上,却意外多了些淡色的柔意。顾蔼坐在榻边,护着陆澄如不至于翻身压到背后伤处,目光落在少年安然合拢的翦羽长睫上,心跳头一次失了拍子。这一日起,顾蔼再也没管过朝中的半份公文。始终有人忙碌着做事时,一切都能如常运转,也难以叫人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偏偏这回那个总揽一切的却当起了甩手掌柜,上上下下也都跟着乱了套。新法所包拢范围内都有六部下属分揽事务,受的影响倒微乎其微,反倒是那些最为抗拒新法的显贵世家,这时却已分明觉出了举步维艰。内务府出了意外无人调派处置,宫内轮转纳俸也频出纰漏。皇上不愿朝他低头,勉力调派官员填充,却毕竟措手不及,又兼世家压制逼迫,贸然接手只有举步维艰,分明没了顾蔼那时举重若轻的从容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