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那双眼睛与许多人的眼睛重叠了,那些她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仍记得或早已扔到九霄云外的、她或冷漠或卑微面对过的人。
每次挣扎着醒来,罗颂的身上都汗津津一片,肩背像被冰水浸久了一样酸疼。
不知道弗洛伊德会怎样解读她的梦,但罗颂也没精力去想了。
睡眠对于她来说从难得变成难受,她开始抗拒睡觉,却又抵不住肉体凡胎对休息的需求。
这是每天都会循环一次的折磨,像每日来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恶鹰。
可普罗米修斯因牺牲与奉献而受天罚,但罗颂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俗人,她的惩罚并不因为大爱世人,相反却是因为冷漠与无情。
虽然睡眠因此变得更加混乱,但罗颂倒也没有很担心,她清楚人类小小的身体内有无限张力,相信人的自愈能力。
只要不影响工作,身体的不适、精神的倦怠都能被她忍受。
但睡眠的缺口实在太大,罗颂只能依靠咖啡和香烟来填补空缺。
其实罗颂挺喜欢跟人抽着烟聊天的。
隔着烟幕,仿佛隔着一道屏障,一支烟不过三五分钟,又设定好了时间,简直是绝佳的交谈环境。
但这并不适用于会见客户,办公室里更不能染上烟味,所以她只能忙里抽闲到楼下吸上一两支。
聚在楼道垃圾桶旁抽烟的人,大都是抓着空出来摸会儿鱼的,大家来自不同公司,生活仅在一支烟的时间内短暂相交。
这样并不亲密的交流让罗颂感到放松,虽然她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听别人说话。
不过在这个角落,她也会遇到律所的同事,见到都会喊她一声罗律,其中不乏几年前还叫她小罗的人。
但罗颂听了,只摆摆手。
没什么人好意思空手下来,再找旁人讨烟,但若真有借烟的情况,罗颂也不吝啬,将烟盒和火机一同递给对方,由着对方拿。
日子久了,烟民们彼此也混了个脸熟,也都知道罗颂独爱抽一款绿盒的爆珠烟,那烟不贵,十六七块能拿下。
其他公司的人还调侃说律师收入这么高,怎么她这么抠门,只舍得买这个。
罗颂不恼也不解释,笑笑就过去了。
但近来,罗颂出现在楼道里的频率高得过分明显了,熟人看到笑说她要混成老烟枪了。
罗颂浑不在意,表示怎么也比嚼槟榔好,万一一开口,一嘴铁齿铜牙变烂牙,那才吓人,又惹得他们直笑。
但这样的生活带来的副作用显而易见。
她的手偶尔会不甚明显地颤抖,心脏有时也微微抽疼,也是在这种时候,罗颂才会警告自己咖啡和烟都得少碰点。
可没办法,她精神不济的时候,也只有这两样东西能救急。
案子已经结束快一个月了,但前阵子太叫人劳心伤神,罗颂始终觉得透支的体力没有补回来,任何人来约她,她都不想应约,也不想出门,只想在家窝到血条回升。
可当秦珍羽第一百零一次来问她究竟什么时候去按摩的时候,罗颂纠结半晌,还是答应了,毕竟听对方说话间的咬牙切齿,她担心自己再推拒的话会有姐妹暴躁上门。
于是,隔了小半年,秦珍羽终于又和罗颂见面了,而见着人的第一句话,依旧是真情实感的一声“我靠”。
不怪秦珍羽惊讶,罗颂看起来实在憔悴,瞧着人似乎又瘦了一些,让秦珍羽的眉头自蹙起后就再没松过。
“不是,你们律所是真不把你当人啊!”她有些生气,“是不是都没给你吃饭,也不给你睡觉啊!”
罗颂笑,“哪有,我在那就算不是食物链顶端,那也不会是底层啊,谁敢啊。”
秦珍羽听了却更气,“那你怎么搞成这样!”
“哪样?”罗颂撩起眼望她。
这一听就知道明知故问的语气,让秦珍羽恨不得跳起来给她一脚。
罗颂也不想真把人惹恼了,紧接着就顺毛,缓了语气道:“主要是之前真的太忙了,什么都顾不上,接下来肯定不会了。”
“那你那眼圈怎么回事,一个月了都没补上觉?”秦珍羽不肯善罢甘休。
说到这个,罗颂止了声,垂下眼,好一会儿后才诚实道:“是睡不太好。”
秦珍羽知道她从前就睡眠质量不佳,因此更惊讶,两眼瞪得圆圆的,“还能更不好?”
“那个案子里被害人的女儿,我老记着她。”罗颂抿抿唇,“怎么说,就是有点难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