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颂坐上车的时候,手心里都是冷汗。
然而车内喜气洋洋,赵德坤笑得开怀,就像方才的哭诉都是幻象,就像七年牢狱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律师也算生意人,讲究得体知礼,要笑脸相迎。
罗颂不能显露半分不妥,便由着笑容挂在脸上,只右手压在公文包下,紧紧攥着。
他们喊她大功臣,但大伙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客套话,说到底,还是老板关系硬。
闻言,赵德坤没说什么,只是笑容又大了几分。
至于那叫钉子还是钉螺的马仔,他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要别人知道,就算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赵德坤也能逆天而行,这是一种震慑。
而罗颂也门清,故而只谦虚地摆摆手,说自己不过拿钱办事。
赵德坤是从萍姐那知道她这的,但一开始的确对罗颂这个新人抱有怀疑,可这些年合作七八回,她以自己过硬的专业水平说服了他。
罗颂负责又知进退,不许诺自己能力以外的事,但每回都能给他带来满意的结果。
他对罗颂观感不错,不过也仅限于此。
位高权重的人,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时被替换。
罗颂拎得清,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不把虚伪的恭维放心上,只适当适时地表露谦虚,说感谢黄老板赏识。
一车人因此又畅快地笑了起来,看着像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一切该就此落幕。
但其实没有。
女孩哭得声嘶力竭的样子从此出现在罗颂的梦中。
罗颂知道她是对法律、对所谓公道失望了,但她很难将自己从这份失望中完全摘出,即使她从前并不认识她,在案子结束后与她几乎也再无联系。
这许多年里,罗颂也有过无数个怀疑乃至失望的时刻,对法律,对律师这个职业,甚至是对自己的能力。
但来自于外界的失望,依旧会让她心绪不宁。
可若重来一次,再回到年初接到赵德坤电话的那一瞬间,她也不会做出其他选择,她依旧会接下案子,然后用尽全力达成对当事人最好的结果。
法律从业者一生会听到很多人的很多事,久而久之,便都习以为常,共情能力过强反倒成了不专业不成熟的表现。
罗颂和她的师傅一样,渐渐也成为祁和律所的金字招牌,因此没有人想到,罗大状的心会因为一宗“赢了”的案子而颠簸许久。
罗颂也从没表现出来。
她的情绪和她的人一样,是内敛的。
罗颂没费什么事儿就拿到了被害人妻女的联系方式和银行账号,她将这宗案子的所有劳务费都打了过去,并且自己掏钱,补足到当初她们要求的数额。
平心而论,那价格开得很公道,并没有狮子大开口,但赵德坤不愿与蝼蚁谈条件,他有足够的对抗资本。
将钱转过去的那一瞬间,罗颂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一切都是私底下进行的,她也始终没分清这个行为的动机是什么。
是愧疚歉意,还是希望女孩歇斯底里的悲痛能远离自己的梦境,罗颂没能想明白。
她只知道,这其实于事无补。
人死如灯灭,定局已成,失去父亲的痛苦不是金钱能够抚平的。
自此再没停过的光怪陆离的梦,像是那女孩隔空掷来的回声——你和该死的法律一起下地狱吧。
罗颂的失眠仍在,入睡不是易事,但每每睡着,都一定会做同一个梦。
那梦中,女孩的脸会变换成奇怪的样貌,有时大得漫天无涯,有时扭曲变形,有时又隐在一层灰黑的幕帐之后。
但罗颂知道那就是她。
因为无论何形何状,总有一双肿胀的红眼,或远或近地悬在空中,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眼眸中有浑浊而尖利的情绪在沸腾,是浓稠的散发着恶臭的失望。
四周无壁,但罗颂怎么跑也躲不开那双眼睛的瞪视,像高悬于天的红月,无声地落下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