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他即将沉入河底,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旁伸了过来,一把拽住中年男人的衣领。霎时间那手臂青筋暴起,主人猝然发力,拔萝卜似的将中年男人连人带泥拔了出来。
好心救人的正是李山吾道长。
一接触到空气,中年男人猛吸几口气,用尽全力剧烈咳嗽起来,继而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李山吾嫌恶地撤开手臂,艰难地往旁游动了几步。别看他还有余力救人,李山吾道长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身上早已不见了原本端方君子的那副做派,五官扭曲到近乎狰狞,显然也接近体力极限了。
饶是如此,他的肩头仍稳稳地扛着一个人。那人像只沙包似的拦腰挂在李山吾身上,四肢软趴趴地垂落,看样子已然昏厥。张玄沄眯眼看去,好半天才辨认出那人正是阳石山的弟子,李山吾的师弟,一位姓冯的小道长。
张玄沄看得愣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情况竟然是最好的那一个。正所谓对比之下才有幸福,他顿时觉得自己面临的状况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了。
张玄沄的视线逐渐下移,蓦地瞪圆眼睛。只见李山吾身下的血水分外激动,如开水不断沸涌。而沸水之中,不断翻出一团又一团的蛇群。它们纠结缠绕,拼命挣脱彼此的禁锢。它们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利的毒牙。它们前仆后继,凌空跃起,试图扑上冯道长的小腿和手臂,撕下一块肉,咂出一口血。
那场面之骇人,登时令张玄沄头皮发麻,喉头不断涌出酸水。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又一个红浪袭来,他只能再次投身血色的洪流之中。
如此,众人在血河中徒劳无功地扑腾了好一会儿,虽没能脱身,却也暂时无碍。然而很快地,形势急转直下。
最明显的变化是水温。血河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只在四五个呼吸之间,温度就升高至肉身无法忍受的程度。
张玄沄只能甩开臂膀,奋朝前游去,试图逃离如岩浆般令人窒息的血水。他睁不开眼,他无法呼吸,他浑身血液沸动。仓皇间,他不知应该朝哪个方向游,只能凭借本能,摸索着,往墨观至和小黑猫消失的方向努力。
好热啊。
张玄沄扬起脖颈,嘴巴翕张,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年糕,在高温的炖煮下,越来越软,越来越糯。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彻底烫熟之际,一股诡异的凉意袭来,瞬间浇灭了他周身的热意。
张玄沄浑身震颤,生生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血河竟然变凉了。
不、不仅仅是变凉。原本还在沸腾的血水瞬间冻住,河面结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粉色冰层。
张玄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原地,一时茫然无措,就听耳畔传来严粟的厉声叱喝。
“别愣着啊,快动起来!千万不能停,一停就会被冻死!”
张玄沄的手脚比脑袋率先响应,径直摆动起来。这一动,他才意识到原本包裹着自身的血水已经开始结冰。他只能憋着一口气,增大气力破开冰层,继续游动。冰壳破裂,碎成一根根尖利无比的利器,直直扎向他的四肢百骸。
太痛了。
张玄沄眼冒金星,眼泪盈眶。水中利刃如麻,刺肋穿胫,痛彻入骨。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一半是岩浆滚烫,一半是冰水砭骨。
我会被活生生痛死吗?还是力竭后被淹死……
张玄沄脑中一团浆糊,无法思考,甚至连害怕的念头也提不起劲来,只能麻木地、机械地摆动四肢,朝上游动。
“站起来!不要游,站起来!”
远传传来一道男声,响亮、坚定、有力!
不是严粟的声音。
是墨观至!
他的话如同迎面的一记闷棍。张玄沄一个激灵,瞬间恢复清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张玄沄本能执行了指令。他双脚向水下用力,隐约能感受到足底坚实的触感。他一咬牙,猛地起身,哗啦啦,他竟真的站了起来!
张玄沄这才发现,原来看似汹涌的河水并不深,只将将没过他的脚踝。
阿波同样坚定地听从了墨观至的话,此时也稳稳地站在血河之中,水面却在他的膝盖位置。
见二人安然无恙,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人效仿他们。最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张玄沄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诧异地发现明明身处同一条河,每个人站起来后,身体入水的深浅情况却各不相同。
最浅的是张玄沄、柳槃和杀猪法师,他们三人此时都只湿了脚,水面都在脚面附近。
严粟和李山吾站直后,水到他们的小腿肚。
其余人都比他们入水深,大多数人卡在腰腹部,严重的也有到胸口的。其中,又以中年男人和冯道长最危险,两人都淹到脖颈处了,只露出一颗脑袋,靠着同伴的搀扶才堪堪在水中站直身体。
墨观至远远看见这一幕,也讶异得瞪大眼睛。
小黑猫瞧了,却不以为意。
既入奈河,各人业因,各有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