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野随口回应着,两只眼睛不曾离开屏幕,在飞快切换着的各个画面中搜寻着……忽然,他一把抓紧小刘的肩,五指死死地扣进去,小刘嘶的一声扭过头来看着李润野。
“停下,退回去几帧,慢一点……再两帧……”
屏幕上,残破狼藉的街道上有人在往来奔跑,到处是浓烟,到处是血色,隐隐传来哭喊声和车声,在一片混乱中,镜头扫过一个人,他背对着镜头站在街边,双肩下垂手里拎着一台相机,似乎在发愣。
李润野眯起眼睛看着这个背影,他能从这个背影中看出无尽的沉重……和恐惧。
他咬咬牙,转身离开了剪辑室。
顾之泽从清真寺回到凯莱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把相机丢给项修齐而自己一头扎进床褥里,他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先躺会儿,心里难受。”
项修齐很能体会这种心情,曾经很多次他也这样处于崩溃边缘,想大哭一场也想找个人打一架,他替顾之泽把窗帘拉好,拍拍他的肩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暗了下来,顾之泽的头很疼可他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很多面容和场景。他想起了母亲的脸,曾经那么美丽,可是那天被碎玻璃划得支离破碎;他想起朱强,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想起死死拽住自己的李润野,也想起难民营里那个蜷缩在帐篷门口的身影……
可是那么多的死亡场景都比不过今天所见带来的震撼,顾之泽蜷缩在被子里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最初的最初,战地记者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份职业,从某种意义上连职业都算不上,他来卡纳利亚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成功”,为了让所有人都承认顾之泽可以和李润野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甚至超越他。少年意气也好,爱情力量也罢,说到底不过是出于自己的那点儿可怜的虚荣心。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战场,也从来没有真正考量过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只会对李润野的忧心如焚嗤之以鼻,觉得师父“关心则乱”,对自己不够“信任”。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最了解自己的还是李润野。
顾之泽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输入一连串密码后一个文件夹被打开,里面是李润野的照片,大部分是顾之泽偷拍的。他随手打开一张,画面里李润野微微皱着眉头盯着电脑屏幕,顾之泽记得当时李润野正在帮他改一篇用英文写的短评,那时自己一门心思要进新华社的国际部,想要从此踏上战地记者的传奇旅途……
其实,最反对自己当战地记者的恰恰就是一直支持自己的师父。
顾之泽拽过被子蒙住头,在一片漆黑中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放声痛哭。
门外,李润秋静静地站着,项修齐涨红了脸低着头嘟囔:“老大……这事儿……赖我,我忽略了他是第一次上一线。”
“不赖你,”李润秋说,“谁都有第一次,小顾他……还是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那……他现在这样行吗,要不让他先不要出现场了。”
“你拿主意吧,帮我看好他。”李润秋转过脸来看着项修齐,目光沉沉,项修齐愣是从里面看出了无尽的“信任”来,他一时之间激动地不知道怎么好了,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在项修齐的头脑里,这个推理是这样的:顾之泽是李润野的家人,李润野是李润秋的家人,李润秋把顾之泽交给自己,这就意味着……
那天,项修齐把高鹏赶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边看着顾之泽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他知道他没睡,所以就慢慢地讲自己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眼前时的景象,他说:“小顾,你也知道我其实是想去《国家地理》拍大片的,所以当我站在黎巴嫩街头看着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时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顾之泽动了动,露出一只眼睛,眼底布满了血丝,他问:“那你想明白了吗?”
“后来想明白了,既然我没有办法阻止战争,那我就要把战争的真相告诉全世界。”项修齐俯□子,就着昏暗的光线看着顾之泽的眼睛,“阿泽,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顾之泽茫然地摇摇头。
项修齐笑一笑,伸手揉乱顾之泽的头发:“没关系,慢慢地你就明白了。对了,老任这几天不舒服,要不你替他干几天。”
老任是组里的编辑,他的工作在编辑室里就可以完成,不用每天穿梭在杀机四伏的街头。顾之泽当然明白项修齐的意思,他轻轻说“谢谢”。
第二天,顾之泽跟李润野视频前特地找了点儿酒喝,因为项修齐说他的脸色“比鬼都难看”,李润野透过摄像头仔细看了看顾之泽的脸,柔声说:“不舒服就直说,你看你那个强颜欢笑的样子!”
“没有啊!”顾之泽笑得没心没肺的,“我哪里强颜欢笑了,怎么听起来跟青楼挂牌的一样。”
李润野配合地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心疼地看着顾之泽一点儿光彩都没有眼睛,那里装满了绝望和茫然。
“八戒,”李润野慢慢地说,“房间里有人么?”
“没,”顾之泽诧异地说,“高鹏去西区了,我看八成回不来了,最近宵禁提前了……问这个干嘛?”
“想做么?”李润野轻笑一声,随手拉开了睡衣的领口。
顾之泽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浑身的血都燃烧起来了,心跳得好像裂空而来的炮声。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一切都丢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一心一意地把自己沉浸在某种强烈的情绪或者感觉中,似乎只要这样才能让自己压抑得要爆炸脑袋清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