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卵塞进影蛾口中。灰烬中的光亮终于停止了颤抖,那小魔物的嘴角也不再有新的血液涌出。
伊兰松了口气。他在洞穴中仔细寻找,又摘到了几颗卵,一一喂给影蛾。这个洞穴比先前那个要小得多,卵也少得多,零星的几颗差不多都藏在岩缝里。
海神之卵很快挽救了最后一位许愿者。它的皮肤光洁了些许,鳞翅也不再继续粉碎脱落。但伊兰有种感觉——即便吃下再多的海神之卵,它恐怕也无法逃离死亡的追逐。如果把某些存在的生命比作四季,初生为春,繁盛为夏,那么这小魔物的生命已在初冬。它和真正的飞蛾一样,本应当在秋日与落叶同坠,却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它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只是万物终有尽时,这奇迹也快要结束了。
影蛾的呼吸终于重新平稳下来。它勉力向伊兰露出了一个微笑:“对不起,感谢您的好意,但对我来说,您太过炽烈了……”
“是我该感到抱歉。”伊兰稍微远离了它一些,:“你还撑得住么?似乎海神这会儿没什么想见我们的意思。”
“别担心,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在见到海神之前,我是不会熄灭的……”
“看来海神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留下了卵。”伊兰笑了笑。洞外风浪依旧,世界昏暗,只是那似乎都与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无关。“我再去找些卵吧,幸好这里足够明亮。”
影蛾摇了摇头:“不,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它红色的眼睛望着伊兰,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伊兰忽然意识到,这样看上去弱小至极的生灵能一路走到这里,绝不可能只是凭借运气。
“不知道海神想让我们等上多久。”伊兰坦然回望着那双眼睛:“其他许愿者都讲了自己的故事,但我更好奇你的。”他把视线投向了影蛾怀中的蛹:“它看上去好像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因为它就是我的愿望。”影蛾轻声道。它已经很衰弱了,但那红色的眼睛依旧明亮。那双眼睛既不可怖,也不古怪,倒是让伊兰想起映照着晚霞的水面。
说完这话,黑暗之子便陷入了沉默。
伊兰等待了片刻,笑了笑:“或许我不该问。毕竟这是你的秘密。”
影蛾却仿佛从某种思绪中惊醒了:“……不。”它慢慢道:“我在想……该从哪里讲起。”
“你的故乡?”伊兰建议道。
影蛾似乎有些意外。它腼腆道:“通常来说,在这个世界,没有谁会关心我们这样微小的存在从哪里来,又怀着怎样的愿望……”它迟疑了一下:“我从腐生之地来。”
伊兰认真地看着它。
“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对么?”
“是的。”伊兰承认:“听起来是个遥远的地方。”
“不只是遥远。”影蛾轻轻道:“它在大原生泥盆的边缘,是徘徊之冢的终点。所有被误入者遗失或抛弃的东西都会顺着幽叹河进入那里。而生灵们在迷茫之中可能抛弃的东西有很多,从外物,到自身……”
“总之,那是个少有光亮的地方。你在那里找不到什么火——并非因为它是最不易被抛弃的,而是它们通常顺着幽叹河流进那里时就已经熄灭了。腐生之地没有熄灭者,可也和熄灭者遍布的地方相差无几。”
“我在那里出生,从一颗不知道颜色的卵中爬出。周围是成百上千的血亲。”
“我们在幽暗之中呢喃和呼喊,用所有的感官与周围的同怀交流。我仍记得那时的喜悦,虽然那喜悦与拥挤和困惑同时存在。”
“我们谈论着我们是谁。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蠕动,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微小的声音。我们就用那些不同的声音为自己命名。”
“我们谈论着我们的来处。母亲在产下我们之后便回到了暗之心那里,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具挂在烂木上的遗骸。”
“我们谈论着我们的去处。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前进,那就是逆河前行。幸好最初的最初,幽叹之河几乎并不流动,否则我们的启程还会更困难些。”
“母亲遗骸上的鳞粉是我们唯一的光亮。所以我们每个都让自己的额头沾上一点儿鳞粉,然后逆着那河缓缓向前。”
“很快,我们就体验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各种各样的东西开始吞噬我们。有些是幽暗之中远比我们庞大的存在,有些单纯就是幽暗本身。我们的血亲越来越少。当幽叹河开始流动,我们还剩下一半;当徘徊之冢的浓雾出现,我们又少了一半的一半……”
“我们弱小而无知,可除了继续前行,我们别无选择。”
“最后我们终于离开了大原生泥盆。可是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更安宁。那时我们只剩下了九个,知道了自己是什么,知道了自己是怎样的存在,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会出生在那里——唯有绝望之地才不会被觊觎。母亲和我们同样弱小,但她并非因迷茫而进入那里,而是因为希望。”
“那是她留给我们唯二的东西,另一样东西是生命。”
“我们虽然微小,却也是不折不扣的生灵。像所有的生灵一样,我们本能地想要追逐光亮,不愿意回到暗之心那里去。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世界虽大,留给我们的存身之处却几乎没有。毕竟任何力量都能轻易把我们撕碎。”
“为了不要熄灭,我们寄居在吉里托里的耳朵里,随那残酷却混沌的古神翻过彼此挤压撞击的红色地脉;也乘着西西纳迪呼吸的黑影滑过布满扭曲遗骸的死寂之泽……我们爬过许多角落,知晓了一些事,却也慢慢失去了仅有的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