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选赢的那一边】
身后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很快就平息,在喧闹中好像只是往海涛里丢一颗石子。
我们吹着山中凉爽的风,逛到水岸的凉亭坐下,灯光昏暗,明月皎皎,有蛙声和虫鸣。
朱雯靠在柱子上,姿态很放松,只是依然有些沉默。
“Steven说,你最近工作有变化。”
“是的,组织部已经谈完了话,这两天就公示了。”
“恭喜。”
她点点头,并没有说话,掐灭手里的烟蒂,丢在草丛里,掏出烟盒弹了弹,又点燃了一支烟。
“他让我少跟你联系,这段时间不该少露面吗?谁知道有没有人看着你。”
“没关系,这里该认识我的都认识,不该认识的,也不会的。”
“那就好。”我掐灭手里的烟,觉得索然无味。“可是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怎么高兴。”
“是啊,我应该高兴的。”她深吸了一口烟,“我是个普通人,我已经爬上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了,我应该高兴啊,可是我他妈为什么不高兴呢?”
“你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你们上床了呢。”
她终于笑了出来,空洞的表情有一些生气:“我还没那么无聊。”
“就算你们上床了,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没有那么严格的承诺,或者羁绊。”
“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别又扯到我身上了。”我也笑了,“我不知道我们算什么,朋友?还是什么,但是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还是可以说说的,就当是个树洞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相信你,不过说什么呢?”她茫然看着水面上月亮的投影。
“好多事,我也没跟别人说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是沾了他父母的光?没有,我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他们任何一件事。他们的确对我很好,喜欢我去看他们,喜欢跟我聊天,教我怎么工作,怎么学习,怎么待人接物,可是我从来没有为任何我的事求助过一分一毫。我知道如果开了口,求他们帮我,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不想让自己身上沾上一点他的影子。”
“对我来说,就好像一个信仰,我只想远远的,离开他身边的纷纷扰扰,靠我自己,一步一步,靠我比别人都努力,拼命的,挣扎着,做个好人。有一年我管拆迁,在现场和保安走散了,被村民围攻,他们把我推倒摔伤了腰,派出所的人要把那些村名都抓了,我让他不要这样,我带着伤去做工作,一个人一个人的劝。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他们漫天要价的嘴脸,真的可以磨掉任何同情心,可是他们错了吗?那么多年轻老师,读了那么多年书,买不起房,眼巴巴的等着分一套小房子生孩子。我没办法,让每个人都满意,很多时候,甚至做不成个好人,有时候每天都要问自己,这样值得吗?”
“一个女人,没结婚,长得还不错,爬的也还算快,就算在这样的城市,你也知道有多少故事在我身上。他们在猜,我是谁的人,我为什么不结婚,我的靠山是谁。多可笑啊,那么多加班写报告的通宵,一步一步丈量过的辖区,干最脏的活,去支援最危险的地方,他们却在猜我睡在谁的床上。”
“前阵子组织部的朋友跟我说,有个机会,很好的机会,你在名单里,你的条件很好,可是,那不够,要得到这个任命,得有人在常委会上给你说话,得有人挺你,谁会站出来给我说话?这么多年,我知道我和哪个年长点的男领导私下多说几句话,我的情夫名单都会多一个人。所以我从来没有靠过谁,当然也没有谁会觉得提携我有什么好处。他们会觉得,我不错,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总有更值得推荐的人。朋友说,人一辈子这样的机会不会有几次,我们这个行当,一个女人,年龄卡在那里,错过了那么一两次机会,就一眼看到头了。朋友说,工作这么多年,见过太多,这时候就别讲什么面子了,能用上的关系都用上吧。”
“受伤那段时间,一天结束回到车里,腰腿都钻心的疼,疼到油门都踩不动,那样我都没有哭过,可是那天我挂了电话哭了很久。我知道,我是一个普通人,蹉跎过,错过过,不管我怎么努力,我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出现在那份名单里,这就是我努力几十年的极限,我半辈子的努力,抵不过一些人打个几分钟的电话。”
“我知道,只要给他打个电话,他不会要什么,他一定会帮我,可是我觉得那就背叛了我自己,过去十几年,一步一步的艰难,我会在身上打上一个印记,我是他的人。我,一个普通人,我的命运会被那样一个电话决定了,我会被贴上一个标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甚至去做一个坏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不是坏人,他们知道如何低调做人,在沉沉浮浮里生存,代代相承的是不被潮流抛弃或者淹没的生存技巧和本能,甚至超过了普通人的理解力。”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输或者赢,放弃或者继续。如果我放弃,他们会说,看,她就是不行。如果我走下去,他们会说,看,她的一切只是攀附权贵得来的。”
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的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安静听着,只是伸手跟她又要了一支烟。
我点燃了烟,却并不觉得那种气味让我愉悦。
“我不是你,我不能完全理解,可是我知道,你的一切都是你奋斗来的,可是我又做了什么?前阵子我去看了一个朋友,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在一个画室里,他画的很好,我想我那时候很嫉妒他,他有才华,闪闪发光的天赋,他想做个艺术家,真正的,可是折腾这么多年,太难了,除了自己得了病,快要死了,一事无成。没有工作,没卖出去几件作品,什么都没有,我去看了他,付了一些定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交付作品的那天。可是我做了什么,我有什么比他更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谈着上亿的合同,我配吗?我比他聪明吗?比他勤奋吗?我只是卖掉了自己,换取衣食和保护,如果没有他们,我会在哪里?就算努力工作,也只是你的办公会上参加汇报的一个小角色,我又有什么资格跟你坐在一起,说这些。”
朱雯低下头笑了笑:“其实我很羡慕你们,有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工作,不用坐在那里进退不能。”朱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是你是我,你会怎么选?你会站在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