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清秋,小小的一只,活像糯米团子,讲着侬侬吴语,笑不见眼地喊他“无涯哥哥”。
起初,他对清秋敬而远之,只愿待在一方天地,躲在灶房里回忆着父母兄弟的模样,师远的去世使他变成了漂泊无依的芦苇。
付家人待他再好,也只是因那一纸婚约。
可若没有婚约,他的父母没有去世,他是否也会像清秋一样,在父母膝下长大,有着兄弟的陪伴。
清秋是付家人的掌上明珠,付彰和韦南风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眼中。
师无涯无法忽视这一点,清秋有着父母姊妹的疼爱,可他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纸婚约,彼时的清秋好似天上月,而他只是万千守护星中的一个。
至此,他不得不承认,他配不上清秋。
念头一生,就如同雨后春笋,在师无涯心底生根发芽,日益增长,他扭曲偏执,想要凌驾于付家之上。
自来汴京之后,他便忘了该好好说话,忘了如何与清秋表述心迹。
两载别离,清秋青山寺修行,他出走汴京投军。
直至如今,他也未能对清秋说一声“抱歉”,可一切都来不及,他再也无法对她说一句话。
倘若有来世,师无涯想他再也不会如此行事,彼此争吵的那些话犹如刀剑利刃扎进对方最深处,师无涯后悔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后悔他和清秋就此遗憾终生。
坠入断湖的那一刻,冰凉刺骨的冷水灌进耳鼻,师无涯毫无求生意志,不做挣扎,任由湖水灌满口腔肺腑。
他曾有无数次机会对清秋好好说话,是他亏欠清秋十四年。
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葬于天地湖水中。
师无涯的意识逐渐朦胧,感受着身体的坠落,湖水的波澜,不多时,他只觉身体轻盈无所依,好似游离天地间的蜉蝣。
——
昭宁七十五年,正月初一,宫变平息,二大王杨岚流放岭南,贬为庶民,张氏一族永不入仕,张贵妃自裁谢罪,平乐公主下落不明。
付高越救驾有功,封保灵侯,同年何彬被封为护国公,杨淮蔺也因此被封为左右金吾卫上将军。
宫变一事牵连甚广,京中大批官员外放下贬,其中以盛家为首,连带着一些京官受牵连。
宫变当日,王恒与付远衡被困在翰林院,付远衡因赐婚一事,不由得开解王恒,王恒未置一语,只含笑回应。
王淑妃在宫变中被张贵妃刺杀,为安抚王国公一家,官家下旨追封其为贵妃。
王恒听闻此事,哀恸三日,决意为姑姑守孝三年。
——
昭宁七十五年,春三月,万物生发,西大街鼓乐声起。
付高越与盛婼婚期已至,由何彬亲自送嫁,付高越亲迎,付宅门前挂满红绸,锣鼓喧天,好不喜庆。
金乌高悬,长空万里,杏院修缮后焕然如新,门前枯死的青梅树竟生出嫩芽。
卧房书案前,菱花窗下,有一纤瘦美人,眉目灵动,垂眸静静温书。
春日气息盎然,她着天青色牡丹缠枝短褙子,绾着乌发,妆容清淡,犹如远山云雾。
云露轻叩房门,喜道:“姑娘,新娘子要进门了,夫人命我来催催姑娘,这会还不过去?”
“不急,盛姐姐才不会这么容易进门。”清秋鸦睫轻颤,眸光盈盈,唇畔含笑。
清秋缓缓起身,放下书卷,上前推开门,见着眼前枝叶茂盛的青梅树,一时恍然,不由得怔了一会。
“姑娘,说来也怪,这棵青梅树本该枯死了,先前又被大火烧了一场,竟还生得这样好,实在是令人纳罕。”云露望着眼前的青梅,感叹道。
清秋敛目,思忖道:“万物有始有终,皆是造化,或许它本不该死。”
宫变已过去好几月,清秋在宅里闷得慌,待到付高越办完婚事,清秋打算回一趟青山寺。
是夜。
春夜露重,银辉满地,月光照进长廊。
李妈妈来杏院请清秋去正房,清秋正在灯下回信,前阵子尹惜来信说她与贺清即将回京赴任,待到回京之后尹惜要考她。
清秋叠好信笺,随李妈妈一道去正房,月下枝叶绿影轻晃,光影绰绰。
“李妈妈,母亲身子近来可好些了?前些日子忙着二哥哥的事想来是撑着的,虽有嫂嫂帮忙,母亲却不肯放心。”清秋温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