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宁绥暗叹一声。他半蹲下来,揉着寸心的头发:“我们也正是为这个而来,有些事情该说开,也有些东西该完璧归赵了。”
他试图催动体内仅余的九凤残力,眉心凤尾印记再现:“你的母亲是个很伟大的神明,她的眼界跨越了几千年,不仅保护了我,也保护了世间的许多人。现在,我想把她最后的痕迹还给她的孩子。”
话音才落,所有人的余光都瞥见,天边泛起一道密不透风的浓黑,那不是自然的夜色加深,更不是远方翻滚的乌云。它们纷纷站直身子看去,无数双黑紫色的翅膀连缀成黑压压的暗影,每一次挥动都切割开残霞,留下一道道深邃的裂痕。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点点幽绿的磷光从暗影中浮现而出,那是它们的眼睛。
“难道……这就是魇妖?”
寸心惊恐的尖叫印证了猜测:
“它们又来了!”
第105章生世万语千言都消融在彼此的唇舌间,……
那些形似蝙蝠的魇妖裹挟着层层黑雾,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如同一张巨网笼罩天地。众人正欲迎敌,却被夷微抬手拦下。焚枝长枪呼啸而起,化作无数通达天地的光焰。
昭暝一时间也按捺不住,宁绥无奈,剑指唤其出鞘,雷影随焚枝光焰刺入魇妖群中,先是被紧紧包裹,而后猛然炸开耀目的光亮,将天地间的昏暝扫却一空。
破碎的皮毛与灰烬坠落于地,伶仃的几个也不负隅顽抗,转身便飞去,梦境重现光明。寸心仍在瑟瑟发抖,望着洗涤一净的长天,忍不住惊叹:
“这就是……表舅的真正实力吗?”
“还有我。”宁绥幽幽地。
“对,还有他。”夷微同样幽幽地,将焚枝长枪匿入识海,“一群乌合之众,无需出全力应对。它们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敢回来了,你们尽快修补银瓶凼梦境。”
寸心忽然开始恸哭。
她在极力压抑自己喉间的抽噎,但愈是强撑,情绪便愈发摇摇欲坠。她缓缓蹲下来,被岁月侵蚀得满面风霜的脸上泪水纵横。宁绥望着她忽然很是感慨——
她原本还只是少年,也本不需要承担这些。
最懵懂无知的年纪里眼见唯一的亲人惨死沙场,临危受命带领全族四处避祸,躲在梦中不敢现世,却连最后的家园也差点被摧毁殆尽。
只不过,宁绥想得更深。她最大的痛楚也许来源于,倾全族之力都难以抗衡的灾祸,却被两个外来人顷刻间碾作飞灰。
一如人族的困境,宁绥不动声色地瞥向身侧的夷微,半晌,又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天穹,仿佛那里也有一双同样淡漠的眼睛同他对视。神轻而易举便能将人的命运把玩于指尖,人却必须竭力而战,才能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可人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偏安一隅,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一直都是人天性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一代的力量不足以向神挥剑,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
固然有懦弱者将命运全然交由神的意志左右,愚钝地听信报应不爽的威胁,做了求神拜佛的傀儡,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仍然有前仆后继的勇者扛起了反抗的大纛旗。
宁绥半跪下来,将寸心拥入怀中:“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一直叫你妈妈很不礼貌……但是、但是……”寸心把头埋在他颈窝,眼泪沁湿了他的衣服,“妈妈……我很想你……”
“没关系。”宁绥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就像真的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你们的来意,我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寸心直视着他的眼睛,两颗瞳仁微微泛起银色的光亮,“母亲的最后一缕神识也被污染,牵连到你,实在不好意思。”
她两手结印,纯净的力量自指尖流淌而出,缭绕在宁绥的周身。
“我有办法净化她的神识,让她继续在你的身体里保护你。我想,比起我,你更需要她,这是我们唯一能给你的答谢。母亲也算是曾经庇护一方的神主,虽然不敢说与表舅相抗衡,但至少能保你百年长生,早日登入仙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宁绥制止了她。
“不。”宁绥带着笑摇了摇头,“该是别人的东西,我不会收。何况,做人挺好的。”
话音刚落,脑海中,一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忽而响起,是宁绥被焚枝刺穿胸膛而沉睡时,与归诩的共梦。诸天仙神立于身前,伤痕累累的青年却倔强又轻视地一笑:“……归诩甘愿为人。”
同样的境遇,同样的选择。
“呵,别以为这就把我同化了,我跟你可不一样。”宁绥心底暗自冷笑一声。他也曾试图寻找过归诩有无在历史中留下只言片语,但都是徒劳。这个死后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的人,与世间最后的联系似乎只有自己,还有身边的夷微了。
诚然,平心而论,归诩是个圣人,他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也的确以身践行了他的誓言。有个圣人作为前身固然值得自夸,宁绥也并不抵触与夷微谈起这段过去。
只不过,他始终很清楚,归诩是他,而他不仅仅是归诩,他有自己更广大的人生。
一缕银色光华被牵引出他的躯体,那是九凤的最后一缕神识。寸心结印设阵,光华即将四散于梦境中时,又回到她身边,徘徊不去。
她抬手触碰高空,那缕光华渐渐变幻为一道浅浅的影子,在她指尖缭绕流淌。
“母亲……”寸心喃喃地,攥紧了手,想要抓住那如水一般的光华,“母亲!”
光华化作一片屏障,仿佛是一个温柔的怀抱,拥着自己唯一的孩子,拥着一隅中苦难深重的子民,拥着天与地,最终溶入清风沆瀣,与之长存。
“给她一点时间吧。”夷微轻轻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