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着占据韩士诚躯壳的时机,稍稍读取了些许这个年轻人的记忆,顿时发觉人世的变化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同时也获悉,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里,蠡的怨念已经散播到了外界,就是那个叫做望海市的地方,
他顾不得韩士诚的身体能否承受,星夜兼程地赶去望海市,只用双脚奔走,一刻都不敢停歇。一是因为事态紧急,二是他也有些恐惧被幕后黑手发觉踪迹,敌在暗我在明,他还不能暴露。一路上也偶然遭遇些野兽妖鬼,识趣的会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不识趣的则变作了焚枝的磨枪石。
如风中残烛一般虚弱的灵和肉已经受不住如此之大的损耗,重明踉踉跄跄地来到一处房屋前,此处灵力相对丰盈,能助他快些恢复。
屋内的人身着一袭灰蓝色布袍,正倚在一个藤椅上,用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听着曲: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韩士诚的记忆告诉他,这种装扮的人叫做道士,那个小盒叫收音机。他走到门前,踯躅着,不知要不要敲门求助。那小曲继续唱道: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
正当重明放下手,回身欲走时,屋内的道士从窗口发觉了他,眉头一皱,蛮横地驱逐道:
“你是什么人啊!快走快走!别逼我赶你!”
倘若道士装作没看见他,抑或是讲清此处不可留宿,重明都会识相地自行离开。可偏偏他这一句话激怒了重明一向傲气的性子,重明抬腿便踹开了道观的门,径自闯了进去。
观内大殿灯火昏暗,正中是三尊神像,重明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也没认出谁是谁。这时,那道士纠集了四五个与他同样打扮的人,或是举着扫帚,或是擎着菜刀,如临大敌地对着他:
“你别过来!”
重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带着笑意踱至他们面前:“你们供的神明怎么不来救人?要不,把他们都推倒,我来做你们的神明吧。”
他扬手带起一片火海,瞬间吞没了那三尊神像。道士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跌坐在地,像是认命等死了。
强留在这里,他们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总不能都杀了吧?
诡异的僵持中,只有收音机还在歌唱:“俺的身轻不惮路途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教你海沸山摇。”
唱到此处,人声和鼓乐都是一顿。重明为这词曲停住脚步,转身稍待片刻,没有听到下一句,有些不耐地抬手砸烂了那台收音机。
收音机旁有一本纸张泛黄的书,重明信手拿来,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明白。他拧起眉头,把书扔给老道士,命令道:
“看不懂,读给我听。”
老道士战战兢兢地把那书捧在怀里,随便翻开一页,颤着声诵念道: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视之不见名曰夷,搏之不得名曰微……”
重明原本冷淡的神情,终于如春雪般渐渐融化。他的唇角泛上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自语说:
“有趣,倒与我颇有相像之处。既然叫我偶然翻到此处,即是有缘,从今往后,我便自号‘夷微’了。”
*
归诩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衣袂翩翩的仙人向他垂手,他足尖点地,便飘飖而起,携着仙人之手飞入高空,遨游天际。挟飞仙抱明月的快意中,仙人开口道:
“此为琅环上界,蓬山洞天。倘愿随我一道步入,你须彻底舍弃人间诸般悲欢,以成至纯至洁之身。”
归诩闻言,迟疑问:“何谓‘舍弃’?”
“再不过问苍生祸福,再不插手人世变迁,如此,方为天外飞仙。”
他怔了怔。仙人再度把手递给他,眼中含笑,等待他做出决断。
然而,他目光一凛,推回了仙人的手:
“归诩甘愿为人。”
话说出口的一刹,琼楼烟海骤然消散。归诩猛地惊醒,身边哪里是什么瑶天妙境,全然是一座尸横遍野的乱葬岗。五感和记忆逐一回归肉身,归诩才渐渐记起了来龙去脉。
他受百姓所托前来镇压大魔“蠡”,却因心志不稳,被其侵入识海。他竭尽全身经脉之力,终于将长剑掷入大魔要害,一名生着长角的妖龙却从后偷袭,冰蓝色的箭矢穿透了归诩的胸膛。
危急之时,那枚被他妥善放在怀中的重明尾翎替他挡下一击,却也因此被妖龙察觉。看清尾翎全貌后,妖龙神色大骇,显然极为惧怕尾翎的主人。
难不成……他与重明有过往来?
但眼下已不允许归诩再细想了。冰矢仿佛有生命一般,箭头生出层层冰霜,沿着伤口的裂隙向内蔓延。归诩心口一阵抽痛,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
“你到底是谁?为何暗中偷袭?”
“是你太碍眼了。”妖龙恨恨道。他的目光始终聚在重明尾翎上,这提点了归诩。两人似乎都猜到了彼此的意图,同时行动。但归诩已经无力反抗,妖龙直接夺去了尾翎,犹恐归诩还有一线生机,他又补了一击后便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