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兴定定地瞧着青杭,不发一语。
过了片刻,他咬牙切齿道:”我明白小娘子的意思了。稽子隐,今日你有救兵,我一时思索不出如何反驳,就先放过你,改日我再来叨扰,告辞。”
说完他欲转身就走,可才一刚侧身,又忽地想起一件事。他挺起背脊,抬起下巴道,”前几日,陛下在朝堂上问了一个问题,当时,堂上四五十个官员无一能回答陛下所问。”
“你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陛下解答。"稽广笑吟吟。
“陛下说,他问太巫,上阳国的国祚,会有几个皇帝,能传承几代……结果,太巫卜了一卦,卦中只有一个字:『一』。陛下甚是忧心忡忡,『难道这是上天在告诉寡人,上阳国只会有寡人这么一个皇帝吗?上阳国即将亡国了吗?』子隐,若你当时也在朝中,你会怎么应答?”
这太巫运气也太背了!竟卜了这个一个无解的凶卦!
量稽广再怎么才气逼人,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答。
正在寻思时,扶子秀忽然朗朗开口:“圣人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个一绵延不绝,是个吉卦呀。”卜卦可是他阿父的长才,身为儿子多少也学了点卜卦的诀窍,唬唬平民百姓,跟唬唬一国之君,应该没什么太大区别。
此言一出,稽广和皇甫兴都怔怔盯着扶子秀,皇甫兴一脸不敢置信:”这是……五千言中其中佚失的一篇?八年前五千言在洛都中整卷被烧了,世族中有人在南渡时携带了残卷,可这几年,无论怎么凑,都找不到这一卷了。你莫不是将五千言背诵在脑子里了?不然怎么能一张口就轻易背出一整句?”
扶子秀呵呵笑道:”我没这么厉害,不过是阿父那里有整卷的五千言,闲来没事便会随便抽出一卷来读一读,读久了便记在脑子里了,想忘记也忘不了。”
“整卷五千言?”一向没把任何正事看成正事的稽广也坐不住了。
“是阿,整卷,这还没什么呢!我阿父那还有成箱成笼的南子、春元、晋语等等等等!这有什么稀奇的吗……阿对了,我想起来了,八年前的战祸把洛都所有典籍竹简都烧光了,带回江南的残卷不多,难怪二位要如此吃惊的看着我了。”
青杭轻轻拉了把扶子秀的衣袖,暗示他不要一时得意便把月烛庄的秘密给泄露出去了。
“不过,既然各户还有残卷,那便把残卷凑起来,在重新抄录几份不就得了?”扶子秀不解。
一提起这件事情,皇甫兴便浑身没个劲,想一头撞死在太学署中空空如也的书架上,摇了摇头:”这就是关键所在,那些人拥书自重,说什么都不肯拿出来,更不让人借来抄一份。尤其是携回最多卷轴的济南伏氏,每次太学署要和伏家借调简牍,伏家族长便嗤之以鼻,怒不可遏,喷著鼻孔不客气的怒骂:『想那时渡江时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本来也是多少带点书卷准备渡河,可行李辎重上船之后,ㄧ看到船过重吃水,便毫不犹豫地把竹简抛下水,只留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在船上。说起来这几卷书经还是捡你们刘家不要的,还有这几把诗说,那还真多亏你们张家割爱,不然也不会跑到我伏家的千秋书架来,你们这些所谓风流名士,整天把老子庄子挂在口上,什么顺其自然阿,弃财富为鄙徙阿,战乱来时倒是一点也不洒脱不自然了,第一个抓起来的是钱币财帛,其次想的是古董美玉,最后才想起你放在书柜里蒙尘的老庄阿。可怜这些圣人之言素日被你们挂在口中成为沽名钓誉的工具,大难临头时,却被抛弃的一干二净。还有你们这群所谓礼义之士,整日是孔曰成仁孟云取义,ㄧ副敬忠守礼的假模假样,只差没把几卷论语孟子捆在身上,让人看看你们是有多么遵守圣人之言。可当敌人来犯时,你们可想起要带走圣人之书?还是一心想着娇妻美妾一个不能少,骏马良仆缺一绝不可,这简牍如此笨重不带也罢?反正到时候再到别处有书之家借来抄上几本放在书架上,照样可以继续伪装成孔孟门生,有礼之士。总之,我们伏氏用性命护来的书牍,断不可能让毁书弃书之人借去,门都没有』。”
皇甫兴学着伏家人的口吻说了一长串的话,一口气没断,口更渴了。转头灌下一碗水:“你们瞧瞧,如此这般,如何能借的到?”
青杭惊异的看的皇甫兴,满脸崇拜:”皇甫公子,这段怼人的话又长又臭,你如何记得这么清楚阿?”
稽子隐好笑的看她了一眼,心想这是重点吗?解释道:”自然是因为他厚著脸皮上门借了无数次,也吃了闭门羹许多次,才能将整套推拒之词背的朗朗上口。不过,伏家人说的也不无道理,人家拼著性命护下来的东西,如何轻易说借就借?更何况是借给那些伪君子?”
皇甫兴一脸无奈:”朝廷重建太学署好几年,可就是因为书牍缺漏甚多,至今还没有几个学官博士愿意上任授习,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我上门借书并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要广传经史,可若没有书简,就只能是空谈。当初各个世家想着洛都中还有朝廷的图书秘阁藏有五万卷书,所以才在渡江时轻易抛下那些简牍,想着等洛都稳定后北返,还是有书能看。可谁承想,秘阁中的藏书竟然一把火被石云给烧的一干二净,五万卷哪……”
“……我从来不知,要读个书竟是那么困难的事。子隐兄长和皇甫兄长以后若要看书借书,尽可来找我,子秀必定倾囊相授,知无不言。”
原来,当初从月烛庄运出来的几十个箱笼,如今想来大半都是书卷。当初宁青杭还纳闷这些箱笼为何都不打开,既然如此,带出来是为何?小
齐国先祖当初避难时不忘从宫廷书馆中带走成綑成綑的典籍,放在庄子里藏的好好的,一卷都不曾少,如今才知道,竟然可能是存世唯一一套完整的。
师傅师母们难道已经预知这件事,才费尽心思将他们带出来吗?
皇甫兴几乎要笑出眼泪:”哈哈……哈哈……今日我虽无法带走稽子隐,却有了意外之喜,公子家中藏书充沛,还大胆引用五千言来解陛下的题,虽然可说是答非所问,但富有玄风,机锋尽显,绝对是个能让圣心喜悦的回复。和公子相谈甚久,却还没问公子名姓?何方人士?”
终于问了出身来历,这表示扶子秀得了皇甫兴的青眼。
稽广亦拱手作揖:”公子学问渊博,日后定要常来在下的草舍走动,切磋切磋。”
“子秀只是望湖村无名之辈,呵呵,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扶子秀有些轻飘飘站不稳。不过是随口秀了几句经文,便入了两个名士的眼,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恩荣。
稽广深深看了一眼青杭:”一个是机智聪慧的小娘子,一位是反应明快的少年,就算现在默默无名,未来也一定会闻名京城,切勿妄自菲薄。”
皇甫兴完完全全举双手双脚赞成,想到因坐拥京城最多藏书而用鼻孔看人的伏家几个老头,今后将无法再拥书自傲了,他心里就痛快。他欣喜道,”子隐的新邻居真是让人相当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