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盛嘉宜一直很孤独,她表现出来的孤独,像潮水一样漫过,绝望到令人窒息。
她的焦虑、不安、冷淡,徐明砚都能够理解,在他需要不断转换自己身份的时候,在他呆在美国,试图和湾区及长岛那些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以及部分犹太家族打成一片的时候,在他辗转于伦敦、港督、华尔街和京城四地的催促下的时候,他也如她一样。
一模一样。
但徐明砚选择不去追问,让本心跟着钞票走,就能减少许多心理负担。
“答案有那么重要吗?”他问。
盛嘉宜摊开手,让他看洒在自己掌心的阳光,她想要握紧,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
“很重要。”她郑重点了点头,“我想,再也没有什么比找一个答案,更加重要,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你告诉我要为自己而活,可是我首先要搞清楚,我是谁。”
春光乍泄
“九龙城寨,胜和会最早的大本营。”盛嘉宜抬头环绕了一圈,“外面人把这里称为asphaltjungle(沥青丛林)。”
“很精准的评价。”徐明砚说。
盛嘉宜笑了起来:“你可以不用装作很有同理心的样子,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讨厌贫民窟。”
“实话就是我不讨厌贫民窟,因为我根本没有多少机会走进来。”
看,有钱人说实话总是很伤人的。
他不怜悯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条件接触到这么泥泞肮脏的一面。
“但是也总有偶然。”徐明砚忽然又道。
盛嘉宜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她率先别过脸,轻飘飘道:“是吗?”
“是。”
“比如现在?”
“”
“我带你去个地方。”盛嘉宜说。
她带着徐明砚从最近也是最高的一栋居民楼往上爬,其中路线之错综复杂难以言述,楼道套着广场,广场上又是民宅,大小路段数十条,盛嘉宜说这些路都通向不同的方向。
徐明砚也没问她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盛嘉宜明白她是瞒不了他的,没有什么秘密是查不到的,宋元没有查到,是因为他还没有手长到能去干涉警务处,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种事上做假。但徐明砚可以,徐家旁系枝干深入香江各个职业领域,议员代表、高官无数,他敢做,只是碍于一直是个体面的人,所以知道了也不会主动同她说。
盛嘉宜有时候觉得他与她两个人都太理智太客气了一些。
“其实城寨,和大多数人想象的都不一样。”盛嘉宜从一处废弃的旧工厂里穿过去,这里从前应该是做糖果加工的,架子上还摆着些过期的劣质奶糖,盛嘉宜随手拿了一颗包装得花里胡哨的,“城寨的确处于黑色势力的控制之下,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绝大多数人住在这里,是为了生活,那些人于他们而言,是邻居,是朋友,我想,没有人会去刻意区分善恶,你在这里讲这些,就是很荒谬的事情。”
“大家处于一个动态的平衡里,城寨有个福利委员会,委员其实就是胜和会的高层,秘书长是大名鼎鼎的“六叔”梁醅,他其实在城寨里是个相当受尊重的人物,因为他掌管着水电,是不是很好笑?不是因为他手底下有多少人能打架,是因为他决定了水管和电线的配水配电。到了七十年代之后,城寨里很少打架,谁敢闹事,六叔会叫人去收拾他,不过总还是有很多人死在这里,一部分是外面进来的找六叔麻烦的,一部分是大烟抽太多抽死的。”
“你小时候有接触过这样的人吗?”盛嘉宜问徐明砚。
徐明砚面不改色跟着她行走在狭窄肮脏的楼道里,听到她的疑问,想了想,说:“见过,他们也要钱,而且能帮忙干很多脏活,那个时候我祖父还活着,他和当时的港督关系到后来变得很不好,就更加需要这些人来巩固他的权势,给港督增加一些压力,每年到了过年那几天,都会有几个人来见他。”
“他后来后悔了,认为自己不该插手这些,我曾祖父就是死于街头木仓杀,我几个舅公的死也与此脱不开关系,我们家族一直很忌讳这一点,认为做生意不能做到见血的程度,但有时候没有办法,我祖父晚年也没能忍住,那时香江的制度不完善,就需要一些额外的暴力来补足这一部分,可是暴力,就代表着混乱和无秩序,不是简单通过钱或者权力就能操控的。有一年,我们因此吃了大苦头。”
“什么?”
徐明砚什么都没有说。
“不能说是吗?”
“是,那件事发生之后,直接导致了我祖父转变了想法,他安排我父亲暗中抽走了在香江的所有实体工业,我们抛售了一大部分关于煤炭、钢铁、机械制造相关的子公司,甚至包括电灯集团和铁路集团这样的核心资产。再后来,到了我父亲手上,我们就再也不会和这些帮会打交道了,我母亲那边又特殊一点,她根本就不需要,在新加坡,没有这样的麻烦需要考虑。”
盛嘉宜了然:“的确,如果没有完整的制度,就需要补充一些额外的力量,才能压制住内部的混乱,所以这就是城寨,在梁醅手里,*城寨至少是稳定的。他不是个好人,更加不是英雄,但城寨需要他,现实总是很残酷。”
“你觉得梁醅认识你的祖父吗?”盛嘉宜好笑地问他。
徐明砚立刻道:“至少拜年的那几个人里没有他。”
盛嘉宜忽然伸手,在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
徐明砚一顿,然后将她握得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