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砚:
“盛小姐真知灼见。”他感慨,“十分有见地。”
不远千里过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该不该说盛小姐这个艺术天赋真的有待商榷,徐明砚现在相信她演戏演得好,纯靠有一个智商颇高的大脑了。
“盛小姐的确讲得很有道理。”温敏昂操着一口飘逸的英语接话道,“柏威夏寺大概在你们中国人唐代时期,或许最晚是宋代湿气,就建成了,但它不算是什么有名的地方,上千年来这座湿婆庙一直被遗弃在悬崖上,吴哥窟被确立为世界文化遗产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带头找了十多个国家的专家到高棉来勘查遗址,关于柏威夏寺要不要纳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个问题,各方一直争论不休。”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争议?”盛嘉宜找了处地方坐下,“国际海牙法庭不是早就宣布将这座寺庙判给了高棉了?”
“但是你会发现从高棉进入这座湿婆庙很困难,暹罗却很方便,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奇妙之处了,海牙法庭显然并没有想好好解决问题,只是想和稀泥,而当时这座神庙还没有那样的名气,双方却都利用了这一点,六七十年代恰好是亚洲经济的腾飞时期,几乎所有的国家都获得民族独立,急需要建立认同感的时候,一座有着一定历史意义的庙宇就变得至关重要,在一系列小题大做后,高棉与暹罗两边人民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一度动用武力,导致两国断交。”
“一旦柏威夏寺进入《世界遗产名录》,它就会像吴哥那样,成为一个民族骄傲的象征。”
“在高棉王朝时期,柏威夏寺在帝国的正中心,是高棉人光辉的记忆,后来暹罗人强大起来,占据高棉,它又成了暹罗人的勋章。法国进入中南半岛后,暹罗后被迫割让这部分土地还给高棉,在他们看来,民族的弱小使得他们失去了它,于是它又成了那不可抹去的屈辱的印迹。”
“盛小姐,教科文因为这样的情况回避于从文明的角度对寺庙作出裁决,它看起来无足轻重,但是它的归属决定了我们这些国际上的第三者是以什么样的角度来观看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们尊重哪个民族的信仰和过去,以及,殖民的历史到底正确还是错误。”
“盛小姐,我是个法国人,我也是个高棉人,说句实话我还算半个华人,但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讲,殖民地人民看来殖民当然是悲痛的过往,但对于许多宗主国的人来说,他们认为自己为落后的土地带来了先进的文明,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这些先进的机器和超前的理念,虽然他们把这里搞得支离破碎,但现代化的确已在进程中。”
“你看,倘若把柏威夏寺给了暹罗,这一切就被推翻了,没有人想承认自己的过去是一段错误,回忆总是美好的,你有关于你的定义,我有关于我的,我们谁都不想退让。”
盛嘉宜沉默了许久,她坐在拱形的窗檐上,就在不远处是深色的腕口大小的锁链,三条锁链背后就是断崖。
天上飞过体型巨大的鸟,不知道是苍鹰还是金雕。
寺庙附近有营房,有持木仓的士兵,也有身穿红衣的僧衣,虽然数量极少,但这里并不是盛嘉宜想象中的那样人迹罕至,不大的地方依然还有那么一些人会专程到访拜谒。
徐明砚同样安静地坐着,温敏昂讲话的过程中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是陪盛小姐来的,他不在乎一座寺庙归东边还是归西边,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事。
而且关于柏威夏寺的归属早已经有定论,温敏昂所描述的是存在于理念上文明中的定义,对于他一个香江出身,海外长大的华人来说,这种感情他可以理解,也尊重,但是无法共情。
遗址说到底只是一堆废墟,就算有那么一些研究的价值考古的价值,但是相较于地区稳定和两国友好来说,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高棉已经内战多年,好不容易恢复到和平的状态,断然没有必要再为了区区一小块土地争来争去。
如果再次爆发战争,而他又刚好在这里投资,那么他就得承担这一部分损失。
他开始琢磨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和吴芳宇合作。
盛嘉宜却听懂了温敏昂的长篇大论。
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理解了曼仪。
那个女孩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叫做安明的男人,她不愿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是因为无脚鸟也有飞到累的那一天,当她想停下来的时候,她想到落叶归根,在香江她找不到的‘根’,所以当安明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高棉看吴哥窟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只是中南半岛上的国境线大多数都是模糊的,几千年来就是如此,这里南面临海,北部有群山峻岭阻隔,陡峭的地形把平原分离的支离破碎,直到欧洲开始殖民,现代文明和观念进入东南亚,国家的概念形成,然后才有了压迫与反对压迫。
上百个民族被迫凝聚到一起从碎落的过去中重拾信仰,但是过去的裂痕已经大到无法消弭,即便摔碎了重新拼凑,也始终拼凑不出一个整体。
破碎的土地养育破碎的灵魂,那个女孩长着一张黄色的脸,但她不属于香江,也不属于这里,她原来以为安明和她一样,也是流离之人,可她后来发现他骗了她。
所以她先走了。
夜幕低垂的时候,港口汽笛长鸣,陈曼仪率先转身离开。
安明拥有不会理解这种感情,他只知道自己是孤独的,被同样孤独的陈曼仪吸引,但他又读不懂她,所以他爱她爱到不可自拔。
郑安容不远千里,费尽心力要来到高棉拍摄这部电影,不是在他一开始顿悟的尼泊尔,也不是在同样佛寺林立且更加安全的暹罗,是因为那两个地方都缺少他想要的感觉——焦虑和不安交织,古老与现代的相融,以及那隐形的,跨越不了的鸿沟。
他说:“嘉宜你演的不够好。”
是因为盛嘉宜一直把陈曼仪的内心当作一场爱情戏来演。
失落的人追逐空虚幻影,安明不过是那道影子,当她醒悟的那一刻,她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不是不爱,而是爱不足以让她跨越一切,他亦没有纵深越往深谷的勇气。
也难怪郑安容坚持要中英混血的她演曼仪这个角色,按照他的筹划和这部电影背后寓意的隐线,《夏日浓情》这种人文氛围浓厚的电影,又有吴哥这样的背景,大概率会受到法国电影节的偏爱。
真是野心勃勃。
山风刮过,抽打岩壁发出尖锐的呼啸,盛嘉宜抬头,询问正在检查石柱上壁画的温敏昂:“温先生,如果同你所说的那样,你们又为什么要推进柏威夏寺文化遗址申报事项?让它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不好吗?双方有默契不去独占它,泰民不需要签证就可以进入寺庙,柬方同样愿意接受这样微妙的平衡……”
“盛小姐。”温敏昂蓝色的眼睛里流动着难以捉摸的神色,似悲痛似迷茫,“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过去,我父亲是驻金边的大使馆员工,我从小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我头脑中关于巴黎的记忆很少,关于湄公河和烈阳的记忆很多,直到被迫离开金边之前,我都下意识认为我是个高棉人,但是这是幻觉,是我自己的思想,高棉人永远不会这样看。”
“我回来后,许多从小就认识的高棉的同伴都已经去世,这就是区别,我可以走,但是他们不可以。”
他的目光和盛嘉宜对上,在那双温和的眼中,盛嘉宜看到透彻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