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今昔往昔
日子很快过去，进入十二月，采菊已进入孕晚期，身子笨重到懒得行动。但是她明白，这个时代的女人百分之七十是死在生产上，不是这一胎就是下一胎下下胎，因此她一直很注意控制体重，一直没有停过日常劳动和锻炼。她不愿意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的碳基U盘就这样陨灭，她知道，绝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幸运，能让自己的信息生生不息地存在，若是如此，她岂不是就实现永生了。
她的信息闯入采菊的肉体后，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她一直不停地努力，得天独厚的学医条件，让她补上了故乡的遗憾，在故乡，三十年的时间有二十五年她都在读书，都在各种考试里卷得昏天黑地，她不知自己喜欢什么热爱什么，只是一直在权衡利弊和形势驱动下被动选择。童年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喜欢玩喜欢幻想，不懂得什么起跑线不懂得提前布局，浑浑噩噩的上小学稀里糊涂的上中学，恍然明白时高考已在眼前，她才知道海淀牛娃有着怎样的童年有着怎样的未卜先知，他们的抢跑奠定了先机，她数理化学得迷迷糊糊，不敢在理工科里深耕，听考研名师的讲座似乎文科品种只能选择法律和汉语言，这也是提前布局日后的考公考编，但她确实不喜欢法律，在她了解的案例里，法律起不到惩恶扬善维护公序良俗的作用，只是让做恶之人合法地逃避惩罚免受天道轮回，而一群业内精英律界大咖侃侃而谈，似乎能涤清尘埃给万物披上理性的外衣，她还是任性还是理想主义，对底线的失望让她不愿俯首；汉语言除了考公似乎也没什么福民强国的作用，曾经喜欢历史但伟人说过那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况且择业确实前景暗淡；为了稳就业在父母的安排下学了经济，命运多舛四年大学三年口罩，也没什么含金量高的课程，空洞无趣，再加上考研还要考高数让她头疼，读研时跨考了教育，就业时是考公考编部队文职央国企统统报名，在一家大型银行干了一年没有资源年纪尴尬，卷不过专科学历的青春靓仔，辞职后在一家科技小厂做教育产品推广，不愿恋爱不想婚姻收入惨淡，正在迷惘困顿之际又遭逢了一场病毒大爆发，纷纷传言是大佬们的生物武器，她并无基础病也正值壮年，但却未能渡尽劫波。
估计她在故乡的碳基肉身已灰飞烟灭，却不料在上万亿飞驰的信息中，偶然闯入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六七岁少女的碳基身体，与其本身的信息合二为一，从此获得新生。她是多么珍惜这个新的U盘啊，她终于可以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从此人品爆发，时不我待孜孜不倦，拼命学习能够接触到的一切知识。只是这个世界机会渺茫，她当不成闪闪发光的少年，无法实现成为卷王的前尘旧梦，但学习却终于成了她的唯一爱好。采菊的这个碳基身体与故乡的她并无二致，智商一般资质平平，甚至音盲的缺憾都没有弥补。但新的信息加持后，她就不一样了，她获得了先机，知道了努力，所以，十二年不停地学下来，不为考试，只为提高，她是真正爱上了学习，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学习充盈了她，滋养了她，原本平淡的五官在沉静气质的濡养下大气超然，颜值也在线了。所以，采菊怀疑，那些从小就异常早慧天赋异禀，别人还在玩尿泥而他却奋斗不止，甚至思考人类命运宇宙法则的人是不是都有外界信息的加持，让他们从此小宇宙爆发超越大众？
她觉得这个地方虽然生产力落后，制度不健全，人权不平等，物质条件极差，但她有时候更喜欢这里。喜欢她拥有了高瞻远瞩的能力，某些时候，她觉得自己似乎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是，不论何时，即使在故乡科技如此发达的地方，作为弱小的生命，也无法改变碳基生物的脆弱，一个感染、一株病毒、一次意外、一场杀戮，一切就都化为虚无，荣华富贵、爱恨情仇转眼成空。现在，很快，采菊的碳基身体就要面临这一挑战，即便她年轻、即便她锻炼，可她还是会惧怕。没有外科手术的医学，毕竟是有局限的，即便是技术发达的剖腹产，遇到羊水栓塞，也一样是九死一生。所以，她觉得，自己得做好迎接一切的准备，安排好后续。
这里，医师是医师，稳婆是稳婆，医师不一定熟悉妇产，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不会进产房，只能技术指导一下催产用药、产后出血用药等，稳婆只懂得胎位扭转、产道辅助、胎盘早剥、胎盘不下等接生技能，不能明白整体身体机能的突然变化，比如呼吸心跳加速放缓、血压升高降低、血管破裂等等的急救。所以，女人生产，真的是听天由命。生产时，她是羔羊，无法自救，而她能求助的人完全没有。采菊知道，遇到危险，决定取舍时，父亲母亲肯定会选女儿，东芝没有任何决定权，而祖母则不一定，如果她会就此失去生育功能，而孩子又是男婴且能保住的情况下，祖母大概率会选孩子，在孝道的压力下，父亲不一定扛得住，自己的命能不能保住真的很难说。但她不会怨恨，本来使用这个U盘这么多年，父母给予的生存条件和无私关爱已经很丰厚，为此奉献一个子嗣并不为过。况且，新的生命也是自己血脉的延续。如果真的这种情况出现了，父母会抚养孩子长大，顾家将会有新的承接人，但是，东芝呢，他的去留就会尴尬，大概率会让他离开吧，如果自己是父亲，也是不会留下他的，风险太大，谁敢挑战人性呢。虽然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但也还是需要给他安排好后路的，她提前给父母留了信，希望他们给他些田产和一所小屋，协助他办好户籍，让他能够独立谋生。
采菊已经和稳婆接触，安排她的生产事宜，东芝和采菊商量，他要求生产时陪产。这是一个男人远产房的时代，对于一个小男生，能有这样的思想觉悟，哪怕仅仅是一个想法，也是难能可贵的。但故乡时采菊有一个闺蜜，毕业课题就是丈夫陪产的利弊调查分析，她收集了很多数据，论文的结论就是弊大于利。产房太血腥、太丑陋、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丑陋暴露在人前，陪产后很多男士会丧失部分功能，产生心理阴影，讨厌妻子，不会和她再发生亲密关系，厌恶孩子产生抑郁等等，所以，采菊不准备让他进产房。在他反复请求的情况下，最后折中，可以进入，但必须戴上眼罩，只能听，不能看。
然后采菊还是和他说了那个可能，告诉他自己已安排好了，到时候让他离开，过好以后的日子。东芝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平稳了语调，低声说：“妻主，您放心，如果真的会这样，东芝会自请为奴，向父亲起誓，绝不泄露孩子的身世，东芝能干很多活儿，留下来对父亲母亲是有帮助的”。采菊道：“你才多大，你以后的人生还很长，一时的冲动会害了你，还是不要轻易许诺”。他低下头去：“请您别说了，您应该知道，东芝不能在您面前流泪的”。采菊很奇怪：“为什么？”东芝也很无语的说：“怪不得父亲说您规矩学的差”。采菊才恍然，低位的人不能当着高位的人落泪，否则，就是心怀不满。低位的人有委屈，只能忍着。看来一孕傻三年真的不假，在这里同样适用。这个规矩，她自是学过，过去也知道，但现在，好多规矩都已记不清了。是因为，这些东西她觉得不仅奇葩，还违和，压根从心眼儿里不认可，也就是给上位者一个理由，如果他对你不满意，想找你麻烦，随便一点小事都可以斥责你，训诫你，惩罚你。其实，感激涕零的时候多了，古人写文章，经常是临表涕零，也没见谁说不可以，纯粹是予取予求的借口。东芝的规矩一向学得好，条条框框都很好地约束着他。
话题虽然不愉快，可是人生中的风险本就存在，自己是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人了，上一次，没来得及安排，没来得及表达，不知爸爸妈妈在她离开后，会怎样的伤心难过，离开的那个人其实还好，一切都随风，如果能有传递渠道，她很想告诉他们，不要悲伤，我在遥远的地方，很好。虽然我们隔着山海隔着星球隔着时空，虽然乡远去不得，但是无日不瞻望，虽然肠深解不得，但是无夕不思量。思念，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