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小仔不哭。”
她顶着一脑门官司,没顾上看钟洺又在闹什么妖,只看见了大白天的,船舱里就铺开了夜里睡觉用的席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大哥留下的大侄子小时候性子并不差,随了亲娘,模样佳,水性好,怎么看以后都会是个顶好的后生,怎知越大越成了个混不吝的。
成日里不务正业,要么就是往乡里城里窜,结识些不三不四的糟乱人,喊着什么不当水上人了,宁愿去陆上大户人家当奴才,听听,这说的是人话?
要么就是大白天在船上睡觉,让赶海嫌钱少,让打鱼嫌活累,整个白水澳都没有这么懒散的汉子!
好不容易哄得钟涵止了哭,钟春霞可算能空出手,弓着腰一步上前,用力拧上钟洺的耳朵。
“你小子,大白天的在这发什么愣,睡太久迷瞪了不成?好端端地又惹小仔哭,你不知他身子弱,哭多了伤元气!我真是早晚被你气死!”
耳畔传来一阵火辣剧痛,毫不夸张地讲,钟洺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扯掉了,配合上一顿劈头盖脸的熟悉骂句,他打了个激灵,龇牙咧嘴地抬头看去。
果不其然,入目所见是他多年未见的二姑,此刻正满脸怒容,中气十足,看起来想把他一脚踹进海里去。
钟洺这下真是不清醒也不行了。
上辈子最后一次见二姑,是他要即将被押往北地充军,走上流放路的那天。
只要舍得给随行的官差打点银钱,对于家眷给犯人塞点衣物鞋袜乃至散碎银两的事,官差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反正那些银两在接下来的一路上,早晚要进到他们的兜里。
于是钟洺亲眼看见,向来过日子极为俭省的二姑,愣是给两个官差一人塞了一大把铜子,换得能靠近些跟钟洺说话的机会。
随即钟洺就收到了二姑连夜赶出来的,塞了棉衣的包袱。
“我和你姑父都信那件事不是你做的,你是冤枉的,但咱们没钱没势,没处伸冤。”
说到这里时,钟洺记得清楚,他当初没脸直视二姑的眼睛,只敢把视线落在别处,余光看见二姑的鬓发染了花白。
她不过三十多岁,半年里接连送走两个视若己出的侄儿,一个死别,一个生离,竟已为此白了头。
“此去路远,你好好保重,记得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保不齐哪日等到皇上大赦天下,你还能回咱们白水澳看一眼。”
可惜“大赦天下”四个字,就是吊在他们所有罪兵眼前的一根萝卜。
经年过后,钟洺终究是作为一个脸上刺了字的罪人,死在离家千里的他乡。
见钟洺半晌不回话,既不梗着脖子犟嘴,也不臭着脸一甩手就跑没影,只傻了吧唧地看着自己,眼眶子泛红,好似还蓄了点泪……
钟春霞一下松了手,心里有点发慌。
“你这是怎的了?莫不是被梦魇住了?”
钟洺的耳朵被钟春霞扯得红通通,钟涵这时迈着小腿过来,拦在两人之间,忙着打哭嗝的同时,却还不忘替他大哥说话。
“二姑,嗝,不打人,大哥也不要,嗝,打。”
说完用力吸溜一下鼻涕。
“不打,我哪敢打他,你个小仔没有腰高都知道护着他了!”
钟春霞轻轻捏了下钟涵的脸蛋,这孩子出生时没足月,从小身子骨就弱,精细养了这几年,脸颊总算能捏起一点肉。
被钟涵这么一打岔,再看钟洺确实情绪不对,钟春霞揣测是不是做梦梦见她大哥和嫂子了。
说来也是可怜孩子,就是主意大,顶上又没个爹娘管教,多少有些长歪了。
依她看,就该趁早给这小子说门亲事,寻个媳妇或是夫郎来管,有了家,汉子的心才能被拴住,不然一个个就像是海里的船,风往哪里吹,心就往哪里跑。
想到此处,她看了看日头,安排钟洺道:“你赶紧收拾收拾,洗把脸,换身齐整衣裳,傍晚跟我和你姑父去江家吃席。”
钟洺刚经历过死而复生,团在胸口的情绪浓稠,尚未化开,哪知眨个眼的工夫,就被他二姑给安排地明明白白。
他没反应过来,道:“吃席?吃什么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