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佛的人,随口发誓不过是笑谈。但信佛的人,佛前的每一句话都是慎之又慎,没有半句诳语。如约听了他的祝祷,一时有些迷茫。他带她到这里来,是因为自知有愧,良心不安,打算把罪责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转头望向他,他眉目沉寂,这番话说得入心入肺。如约舒了口气,并不打算在佛前和他商讨是谁生了邪念,她也有她要忏悔的地方。因为一心报仇,搭进去好几条人命,狗头灯、乌嬷嬷,还有魏家人,几乎都是她的罪孽。拜下去,各怀心事,各有打算。待再起身的时候,她又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这种事儿,不是您一个人的过错,要不是我自己信念不坚定,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原本就是我强求的。”他说着,定面凝眸望向她,“如果不是碍于我的身份,你会答应吗?我知道自己恃强凌弱了,但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事儿要是没个说法,我连夜里都睡不着觉,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如约惆怅地垂首,“我到底有什么好呢,值得您这样。”他说就是好,“处处都好,细数不过来。我现在很后悔,那天我脑子里想的,竟是用你去嘉奖余崖岸,正是这一恍惚,让我遭了报应,痛苦到今天。”如约懂得一个道理,他可以自责,但自己不能一直在他面前苦大仇深。这样的女人,时间久了会招人厌烦,她应当强颜欢笑,越是故作坚强,就越让他心疼。“痛苦就到今儿吧。”她温声道,“如今我们又在一起了,虽然要避人耳目,但比不能相见还强些。所以万岁爷别再怨怪自己了,谁没有闪神的时候呢。就像命理上说的,时候没到,感情也就差了一截子。您看我这一出宫,您就惦记我了,要是我常在宫里,您瞧我也不过是个有反骨的宫女,一开口就向您讨要贵人的衔儿,人不大,志向不小。”他失笑,“志向不小,这是你自封的。在我看来你就是不愿意跟我,你瞧不上我,拿这话搪塞我。”她被他勘破了,脸上有些不自在,讪讪道:“没有的事儿,我怎么能瞧不上您呢。您可是万乘之尊,我一个小宫女,巴结都来不及。”“是吗……”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出了佛堂。廊庑外的滴水下,错落悬挂着竹帘,日头照过来,在墁砖上留下一地虎纹的光斑。“人心千金难得,就算我是万乘之尊,小宫女不想留在宫里,照样有一百种法子来拒绝我。”他曼声说,“你嫁余崖岸,我确实不甘心,但你们要是夫妻恩爱,我就算咬碎了牙,也绝不去打搅你。可新婚节♀完整章节』()”她扭捏地说,见他还是困惑,愁眉笑道,“万岁爷运筹帷幄,朝堂上的人心不是看得明明白白吗,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瞻前顾后起来?”可他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不敢看透,万一你心里想的,不是我所希望的,那我又该怎么自救?”如约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不知怎么,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总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看破了什么,一直在隐忍着和她周旋。她稳住了如雷的心跳,正色问:“那么现在呢?您敢看了吗?”疑云从他眼里消退,他抿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如果你希望我替你做决定,那么将来就不能再后悔了。”如约努力维持住上仰的唇角,但那份虚情假意的累,只有自己知道。不敢应他,她转过头,望向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盛夏的清风从树顶草底刮过,可以稍稍纾解心头的重压。顺着小径往前漫游,青石板两侧长满了不知名的花草,她走走停停,不时俯身查看,在簇簇繁花中,竟然发现了几根狗尾巴草。因着平时蒙混受肥的缘故吧,生得蓬勃油亮。她探手拽下一根,嘴里说等等,便靠在树下,低头编织起来。皇帝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追问,只是静静看着她,看那灵巧的十指翻飞,不起眼的根茎在她手里,渐渐有了章程。“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个心灵手巧的丫头,比我大了十来岁,很会编这种小玩意儿。她会用草棍儿搭楼阁,还会编蚱蜢和燕么虎,编得可好了。可惜后来……死了,她教我的好些东西,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余下这最简单的,还能试着做一做。”语调轻柔,语速也很慢,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自在又闲适的韵致。她低着头,长发拢在狄髻下,露出光致致的前额,愈发显出苍苍的柳叶眉和浓密卷翘的眼睫。还有她的唇,不点自红,看上去那么优雅,那么秀致。他脸上忽然一红,想起那场大雨掩盖下迷乱的一吻,虽然匆促浅陋,但也足以让他回味再三。然而现在的她,仍是高洁,不流世俗的。庸人眼中他们这样的来往,必定四外透着情、色之气,到了一处便干柴烈火,不知天地为何物。可他们却不是。就像寻常男女情起于微末,一点点由淡转浓,经得起推敲,经得起考验,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所以他不敢唐突她,就这样慢慢相处,只要她不刻意疏远他,他就已经万分庆幸了。
总算她忙完了,把一个草编的戒指托在掌心给他展示,“瞧,好不好看?”一面拉过他的手,“我来给您戴上。”尺寸正合适,戴在他纤长白净的食指上,有如此底色衬托,连这草戒指都显得生动金贵起来。他抬起手,含笑转动手腕,“果真比我以往戴的都要好()看,很配我。可是我不会做,不能还礼,怎么办?”()如约说不必还礼,≈ap;ldo;等下回得了闲,我教您做。到时候您给我做十个,每个手指头都戴上。≈ap;rdo;?想看尤四姐写的《琉璃阶上》吗?请记住的域名[()]?『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他说好,这样的时光实在难能可贵,他有些贪心了,今天还没过完,就想着下次什么时候再相见。“八月十五,宫里有中秋宴,你会来吧?”他试探着问,“不会称病告假,又躲着我吧!”如约说不会,“皇后娘娘设宴,我和婆母必定都要参加的。只是那天人太多,不便和您私下见面,人群里望一眼吧,这样也足了。”他听了,无奈地颔首,“我也知道人多眼杂,就是心里有那种野望,只想寻个机会,和你躲到清净的地方去。”如约抚了抚他的手,“等得了机会再说吧,万一那天能偷个闲,没准儿可以说上两句话。”他点了点头,无奈道:“我已经在盘算,拿什么借口搪塞那些臣僚们了。”如约轻轻笑着,低垂的眼睫,很好地藏住了她的餍足。后来顺着花园四下走走,咸若馆两边的配殿里头也供着神佛,进去拈香参拜过了,复又往林溪亭去。这亭子,建在一方清池上,东西临水,南北出阶,亭子四面的槛窗都能打开,盛夏的时候在藻井底下摆上个小桌,饮一饮茶,吹一吹晚风,倒是很惬意的享受。皇帝想必也是这样觉得,回头对她道:“中秋那晚,要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我们就约在这里相见吧。”如约有些迟疑,但还是应了,“如果能瞒过我婆母,我就来见您。”其实见了面,也没有什么一定要达成的目的,就这样闲散地相处着,好像每一瞬都是有意义的。只不过相见有几分匆忙,还得盘算着怎么圆谎,如约道:“我今儿是应金娘娘召见进来的,先前郑宝一路陪同着,回头还得去金娘娘处请安。不过我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这么着……实在很没脸。”皇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把她重新接进宫,恢复了她的位份,原本就是有所求,否则以她的脾气秉性,实在不配继续当这个贵妃。这些事,早就心照不宣了,你不必觉得没脸。当初要不是她犯浑,也不会害得咱们这样,我不杀她实属法外开恩,她要是不知道敬谢,那留着无用,还搁在宫里做什么?”所以一切都是有条件的,让人借一借名头,就能换回贵妃的位份。金娘娘还是那个利己的糊涂虫,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要不是自己原本就怀着目的,可能真要被她气死了。皇帝见她不说话,偏头觑觑她的脸色,“你在想什么?觉得我这么做不妥么?”如约摇头,“我知道您这么安排,都是为着我。”可她似乎不高兴,他便搜肠刮肚揣测她的心思,自以为是地找到了她不舒心的根源,“你放心,你是我心里的人,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这紫禁城你要是愿意进,我将来一定让你堂堂正正从午门进来。你要是不愿意被困在这四方城里,那我就为你另建府邸,我白天进宫()务政,晚上回来同你过寻常的日子,只要你高兴。”他是真诚待她的,就差把心掏出来给她了。说完这番话,像罪人等待发落,殷殷期盼地望着她。如约的视线在他脸上盘桓,“您要和我在市井里,过寻常夫妻的日子吗?”他“嗯”了声,“只要你愿意。”“那倒是个好主意。”她笑着说,连眼睛都是晶亮的,“紫禁城里有这么多娘娘,我怕没脸见她们。要是能把您带出去,那您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多好!”话到这里,自然地偎进他怀里,淡淡地靠着犹不足,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要永远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只这一句话,仿佛已经生死相许了。他闭上眼,用力把她框进自己的胸怀,“我记着你这句话,你要是敢反悔,我死都不会放过你。”咬牙切齿的爱,不过如此吧。如约倒笑了,松开臂膀道:“万岁爷吓着我了,做什么说这种犯忌讳的话。我人微福薄,怕承受不住君恩,要是哪天辜负了您的厚爱,岂不是要死无全尸了?”他没有去纠缠死与不死,只要得她一句肯定的回答,“你不会,对不对?”违心的话,说出来已经再简单不过,她点了点头,“我许了您,就是一辈子。”这样,就算是约定了吧!皇帝得了他渴望的答案,如约自觉饵料下足了,两下里都觉得很圆满。只不过不能继续纠缠了,得见好就收。如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日头渐渐偏移了,喃喃道:“我来了有阵子,该回去了,否则婆母面前不好交代。”要分别,对他来说不容易。若是不带感情,完全可以把人扣留下来,余家又不敢进宫来寻人,他的一己私利便遂愿了。然而不能,他还是顾忌她的想法,不能强逼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返回养心殿的路上,他没有再说话,手上紧紧牵着她,像怕她飞了似的。到了养心门前方才松开手,亲眼看她坐进小轿,目光依依流连再三,到底下定决心吩咐汪轸:“送夫人去钟粹宫,路上留神,别碰见人。”汪轸说是,冲两个抬轿的太监抬抬手,示意起轿。坐在轿内的如约,隔着轿窗又望了他一眼。好在小轿很快便滑出去,她终于能够松口气,不用继续费心应付他了。二人抬顺着东一长街一路向北,到了大成左门拐个歪儿,转进了窄窄的夹道里。因着皇帝下令斋戒,宫门都是半阖的,等汪轸上前扣了门环,里头才打开门。如约迈进门槛,这回金娘娘又躲在偏殿里不敢见她了,站在前殿的丛仙和水妞儿讪讪发笑,“那什么……夫人先坐会儿,喝杯茶吧。”如约说不必了,走到菱花门前,抬手敲了敲,“娘娘,今儿不见,以后也不见吗?过几天中秋大宴,您也不打算露面了?”偏殿里寂静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见金娘娘打开门,蔫头耷脑说:“你骂我吧,我是做牵头的老狗,头前卖了你,这次又卖一回,我没脸见你。”如约听她这么说,倒没脾气了,无奈道:“算了,不说这个了。娘娘安顿下来了,心境好些了吗?家里的事儿问过没有,都处置停当了吧?”金娘娘见她不生气,胆子才大起来,上前携了她的手道:“已经妥当了。问罪发落的人,没法子办什么丧仪,不过是收拾起来装棺,送进祖坟就完事了。”说罢丧气地问她,“你心里八成瞧不起我吧,我这人真是没什么气性儿,爹都死了,还接受皇上那点子恩惠。”如约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种问题上,自然也是极尽圆融,“我没有瞧不起娘娘,到底您是先进了宫,后家里头才出事儿的。出嫁从夫嘛,您也有您的不得已。”金娘娘顿时对她感激涕零,“上哪儿找你这么善性的人去,不因我犯糊涂嫌恶我。那如约,要不今晚你住下吧,咱们一头说说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