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几次,才能暂时压下复杂的心情,用尽量平稳地声音开口说话:“请放我下去吧。”贺天杭原本在和合作公司谈判,程鹤洋上次没敢打断他开会,得了教训,这次第一时间就闯进会议室,告知他宁家聚会突发的闹剧。他来得匆忙,连司机都没有带,甚至开的是程鹤洋的车。这小破车比他之前的奔驰道具车还要便宜,和他刚才在会场造成的影响十分不搭调。他坐在驾驶座,没有打开车锁,沉声道:“抱歉。”乔伊低下头,心中仿佛有蚂蚁在啃食。她能在人群的议论纷纷和恶意污蔑下,伪装出大方与从容,能在狼豺虎豹的亲戚质疑下,保持镇定和冷静,却无法面对贺天杭的道歉,勾起半分勉强的微笑。“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吗。”她极力维持平静,尾音的颤抖却将她的心境出卖无疑。“我本想早一点告诉你。”贺天杭道。乔伊微微垂下眼帘,贺天杭这句话,算是坐实了他对她的欺骗。这些年,奶奶骗她妈妈会回来,爷爷骗她会帮她把-玩具讨回来,爸爸骗她下次会为她庆祝生日,她早已经受过无数谎言,无论是谁欺骗她,她都能冷静下来并尝试接受。可为什么说谎的偏偏是他?她想起两人在咖啡厅的相遇,他拉着她在大街上逃跑,那一刻她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她想起那场阵雨中,他外套上所带的余温,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为她戴上一朵小花,送给她全部的幸运……这些温暖的记忆,现在都被蒙上了灰尘。她从小对贺家带着几分抵触和恐惧。她记忆中第一份生日礼物,是被贺寅抢走的。她也记得,那个总在别人赞扬中出现的“贺天杭哥哥”,当时站在贺寅那边。贺寅曾经为了恶作剧,把她锁在柜子里,几乎一整晚都没人发现她,让她至今不敢一个人待在黑暗封闭的环境里。她记得,那天贺天杭也在场。贺寅作为贺家的小少爷,从未向她道歉,而父亲也顾及贺家的颜面,只让她学会谅解。那两次堪称阴影的经历,让她对贺寅,乃至贺家一直都十分抵触。至于贺天杭,她对他的记忆几乎都是模糊而负面的。——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疑似童年阴影同谋的陌生人。那么这一次,是否又是贺寅和贺天杭的合谋?他们看着她像傻子一样,被他们肆意捉弄。“为什么要这样做?”乔伊声音低低的,仿佛这样就能掩藏心中涌动的苦涩。车厢里陷入她最害怕的沉寂。贺天杭沉默半晌,解释道:“伊伊,除了我的身份,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说过的话,全部都是真的。”她也想要相信,可童年的负面回忆不住地涌出来,让她不敢再交付自己的信任。除了冷淡,优秀,高不可攀,她记得童年的贺天杭还有一个特点。他几乎从不说谎,却能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无论是和他同龄的小孩子,还是负责管教他们的大人,都会在他的引导之下,做出他想要的行为。他喜欢站在能俯瞰全场的地方,观察那些被他引导的人。还喜欢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控制事态的发展。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还有凌驾于成年人的智慧。他的外在卓绝又完美,他的内心却幽深而无人能探知。她发现了这个秘密,此后只敢悄悄避开。而到了现在,她已经无法分辨他什么时候是在撒谎,也无法分辨他什么时候是在演戏。她只能确认他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此后的一切都难以再心无芥蒂的接受。而那些曾经有过的疑惑,此时终于找到了答案。他的冰箱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因为他根本不在那里居住。他的公寓没有人气,因为那套房子也是用来演戏的道具。他的书房里没有表演相关的书籍,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临时演员。为她带来自由与欣喜的小熊先生,逐渐与贺天杭的身影重合,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她忽然感觉心里开了一个缺口,那些纷杂的,愤怒的,失望的情绪,通通顺着缺口流逝出去。最终只剩下无力地巨大空虚,和丢失珍贵之物的缺失感。多年前,她的小熊布偶被贺寅抢走。现在,她的小熊先生因为贺天杭的谎言消失。或许这些美好的东西,她从未拥有过,而那些带着幸福色彩的幻想,只是海边被拍击到岩石上的泡沫。泡沫终究是会消失的。她深吸一口气,掩藏起眼中的难过,又重复了一遍:“请放我下去吧。”她倾身越过贺天杭,伸手够到驾驶侧车门,按下车门开锁键后,拉开副驾侧的车门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