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玄神色散淡地笑了一下,笑得无比苍凉。他虚弱说,“我只是说给你听罢了,也不求你原谅,你不必纠结。……却还有一桩事,你还要听么?”温初弦烧着滚烫的神经,身子晃晃荡荡的,“你说。”谢灵玄血枯力竭,沉沉阖上鸦黑的双睫,气若游丝,声音也低得宛若自己对自己灵魂的低语。爱你,我爱你。神采渐渐从他清削的两颊边隐去,体力实在无法支撑他再说更多的话。温初弦将这最后一句听得个模模糊糊,怔然片刻,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情蛊咬啮她冰冷的骨头,全身如撕裂一般痛。别死。我要你别死。温初弦大声喊人,大夫慌慌张张地进屋,放下药箱,探谢灵玄的鼻息,只余一息尚存。大夫见桌上倾倒的酒杯,嗔怪道,“公子的身子本已千疮百孔,实不宜再饮丁点酒了。”温初弦顾不得解释,只求大夫先给谢灵玄吊命。她秀气的面颊蒙上惨白的颜色,晕晕乎乎的,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希望谢灵玄死还是活。她盼了他那么久去死,此刻他真要死了,她的心却在颤栗,深刻而悲哀,滴滴都在淌着血。她神情迷惑,忽然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来……无论爱恨,她这前半生终究就只有他一个男人。若是他们一开始就能做到两不相疑,会不会就不用走到这般凄惨田地?温初弦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蹲在地上浑身无力,如酩酊大醉一般。乐桃过来搀起她,小声问道,“夫人,您今晚还回娘家吗?不如等公子醒来再走。”温初弦双目空洞,强迫自己说出,“不。今晚走。”和离都和离了,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夫都在身边,各类珍奇补药也俱在,她留在水云居又有什么用。不如走吧。留下,只会时时活在痛苦和纠结中。·谢灵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皮时,闻周围寂静一片,再一问下人,她果然还是走了。无尽的爱意与失望侵占他的内心,令他跼惶难安,魂儿都从躯壳中流失掉。伤心的泪滴悬在眼眶中,终是无言淌了下来。信手披了件衣衫出卧房去,只有几个下人在洒扫,整个水云居荒凉无比。谢灵玄呆呆仰望青灰的天空,她走了,把水云居的活气也带走了,水云居就此死了。昨日从静济寺请来的慧能大师还没走,他应邀为谢灵玄写疏文,得谢灵玄亲自将疏文折叠烧毁,才能上达神明,起到许愿纳福的作用。谢灵玄苦笑道,“大师不必为我费心了。今日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与任何人无尤,神明也不会赐福的。多谢大师为我逗留许久。”慧能大师捻动手中慈悲的佛珠,“阿弥陀佛,红尘苦海无岸,谢施主为何就看不开?既然女施主已离了您,今后再无苦求的余地,何不放下一切,成全了她也成全您自己?”谢灵玄阒然无声,纷杂繁复的情绪混在一起,竟凝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佛家讲因果陈陈相因,今日的恶果,早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种下了。慧能大师长叹道,“若谢施主肯,就听老衲念一段《金刚经》吧。”谢灵玄靠在霜树旁,静静听慧能大师念经。他是个红尘俗人,论起高深的佛法,还领悟不了千中之一的妙谛,却也甚是专注。熏天的权利,富贵,妒忌,仇恨,乃至温初弦如花的面孔,都恰如浮云过,空空色-色,色-色空空,他这一生看似五彩斑斓尽染人世浊流,到头来不过是一瓢清水罢了。他出钱为佛镀过金身,修葺过寺庙。待人生末路,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时,佛便来渡他的迷津。慧能大师怜悯众生,旨在教人领悟,五千多字的金刚经念了许久许久。他是修行之人,随身携带木鱼,哒哒哒的敲击声,像一记记撞在灵魂上的棒子,醍醐灌顶,笞打着谢灵玄。荣华权柄皆似梦,往日执念皆成愁。一恶入地狱,一善便成佛。佛经智慧无边,只消得领悟一二便能顿悟红尘。谢灵玄脸色渐和,灵台也不复刚才那般混沌,一点点清明起来。慧能大师告诉他,“只要心存善念,一切为时未晚啊。”谢灵玄怃然有感,自己这半辈子都蠢蒙无知,在迷津和苦海的无边泥潭中挣扎,害人害己。他双手合十。“多谢大师。”……慧能大师走了没多久,大理寺裴大人、兆尹府沈大人,还有兵部的好几位大人都来了。虽说谢灵玄现下就是白丁一个,手无寸铁,这些人却都是他的手下,随时待命。少帝欲流放谢灵玄一事满朝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许多臣子虽嘴上不说,不免还是心寒,怨少帝猜疑心太重,乱逐有功的臣子,全无人君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