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念丁子木煮的咖啡,无论是抹茶的还是兑入朗姆酒的,都醇厚香浓,让人欲罢不能。
杨一鸣洗了一把冷水脸,搬出字典,打起精神开始逐一回答教授的问题,这是个需要极大耐心和细心的工作,他丝毫不敢疏忽,因为任何一个微小的表述不清都有可能影响到最终的判断。他把自己了解到的做了汇总归纳,把需要丁子木回答的问题又列了一张表,和那些复杂的量表放在一起,准备第二天交给丁子木,让他找一天空闲时给答了。
等把这些案头工作都做完,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丁子木的卧室门口,轻轻拧动门把手,推开一道缝向里望去。窗外明亮的月光透进来,床上隐约显出一个安静的身影。杨一鸣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轻轻走到床边。
丁子木静静地合着眼睛,杨一鸣不太能看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侧卧着,身体蜷缩起来,像是怀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样。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时下意识采取的防御姿势,把自己柔软的腹部藏起来,留在外面的是坚硬的脊骨和一副肩膀。杨一鸣轻轻伸手,把手掌放在丁子木的肩胛的位置,隔着厚厚的被子,他觉得自己居然能感受到丁子木肩胛骨的硬度。
杨一鸣收回手指,用目光代替唇舌细细地扫过丁子木的面孔,一片朦胧中,他确信他睡得很熟,脸上应该是宁静而安稳的。
晚安。杨一鸣翕动唇吻,无声地说。他轻轻转身,蹑手蹑脚走出去,慢慢地关上了房门。屋子里很暗,所以他没有看到床上的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房门关上,最后一丝光线倏然而逝,房间里复归宁静和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大丁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慢慢地伸出左手压在自己的右肩上。那里,杨一鸣很温柔地抚摸过。
大丁用极轻的声音问:“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黑暗中,一个略略低沉的声音问。这声音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权威感,似乎他的问题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最详实的答案。
但是大丁并不买账,他不耐烦地啧一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那个声音微微有些提高,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你别作啊,你找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为什么我就是个麻烦?”大丁按捺不住地狠狠挥了一下拳头,“我怎么麻烦了?我做的还不够多吗?这么多年我抱怨过一句吗?我提过什么要求吗?我藏得还不够深吗?”
一连串的质问砸过去,嗓门逐渐抬了起来了。
“别嚷!”那人严厉地说,“你想把他招过来吗?”
大丁冷笑一声:“你以为他不认识你吗?”
“认识又怎么样?我又不想认识他!”
“可是丁子木很信任他。”大丁仿佛在报复一样,带着几分恶意说,“我觉得对于他而言,杨一鸣比你重要得多。”
对方显然是被这句话打击到了,沉默了几秒钟以后,他一字一顿地说:“一个毛头小子,他又能为丁子木做什么?”
“不管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在丁子木那里,你都输了。”大丁冷冷地说,“今时今日的丁子木,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丁子木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大丁指指卧室的门,说,“你敢去厨房看看吗?冰箱里还有他准备的菜,这小子现在一日三餐做饭的水平可以去开饭馆!”
“他几时学会做饭的?”那人大惊。
“他学烹饪的你不知道?”
“可他是学西点的啊。”
大丁嗤笑一声,曲起膝盖把脸埋进去,闷声闷气地说:“他的事你并不全知道……当然我也不知道,比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困在这里,我出不去了。”
大丁抬起头,眉眼垂下来,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哀求,他说:“哥,我出不去了,真的出不去了,我会不会永远都被困在这里,只有他睡着了才能喘口气?哥,我怕我再也看不到太阳,我讨厌晚上……我觉得……很可怕。”
那人良久没有说话,冬夜漫长且寒冷,一个人的夜尤甚。
杨一鸣第二天下午去医院替换回了姐姐,头天晚上熬得太晚,他的精神很差,于是裹着大衣靠在暖气片上昏昏欲睡。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半梦半醒着,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在医院,可脑子里又觉得自己正坐在一家小小的面包店里,丁子木穿着雪白的厨师服笑眯眯地劝自己尝尝他新做出来的甜点——分裂得一塌糊涂。
杨一鸣万般不舍地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忍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痛掏出了手机,屏幕上一个陌生的号码闪动着。
“喂?”杨一鸣没精打采地说。
“杨一鸣先生?”话筒里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杨一鸣打起精神说:“我是,请问您哪位?”
“您好,我叫刘国强,退休前在南城区派出所工作。”
杨一鸣噌地坐正了身子:“您好。”
“所里的同志告诉我,您来查过十四年前的案子,丁家进贼的那个。”
“是的。”杨一鸣压低声音说,同时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着的母亲和床边的监护仪,然后轻轻走到了阳台上,“我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想知道?”
杨一鸣掐头去尾地介绍了一下福利院的工作和丁子木的“情绪不稳定”,又一次搬出了“教委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的大帽子,义正辞严地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热心公益的心理咨询师,力求拯救每一个陷入困境的青少年,同时也为强化治安管理,杜绝犯罪贡献一份力量——说得他自己都脸红脖子粗,心想这人一旦不要脸起来,也确实挺无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