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诏年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实用科学确要精细到一毫厘,可也要追逐时间。兵工厂面对的是战场,时间不等人。”“做科研的穷尽一生,可能最后只追回那一分钟。我不想空谈大义,但那一分钟,绝不是战场的一分钟。”教授道。“大多数人只谈取舍输赢,是因为这年头的生活没有容纳真理的空隙。你们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若不用力追寻那个空隙,不羞愧吗?”廊亭下一阵风吹来,润湿了陆诏年眼眶。别的教授岔开话题。几盅热黄酒下肚,气氛又和乐融融了。陆诏年保持沉默到饭局结束,施芥生送她回住处。街巷昏暗,楼前一盏小灯拖曳出二人的影。“我此次来昆明,其实”“我家里人让你捎话吧?”施芥生脸颊微红,片刻,他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陆诏年呆呆地看着施芥生,他后来的话,她都没能听清。在学长帮助下,陆诏年修改了课题,比过去更认真地念书、工作,过着简朴的生活。城里的怪谈再陆诏年无关,什么历史系的小施助教帮吴医生抚养她的孩子,那孩子大约是什么负心汉留下的。听学妹讲起,陆诏年后知后觉道:“怎么这才告诉我?”“我以为学姐不关心这些呢”“小施助教关照过我多次。”陆诏年托司令部的关系买到干净的白米,称了一大块猪瘦肉,包给小施助教。小施助教让她进去坐坐,她拘谨地站在职工宿舍门外,道:“我赶时间,就不坐了,谢谢。”小施助教笑:“你给我提东西来,怎么反倒谢我?进来喝杯茶吧,耽误不了你什么时间。”师长如此说了,陆诏年没有不应承的道理。她跟着进了房间,见小施助教朝里屋说笑。“这学生怪可爱,别人巴不得打听清楚怎么回事,”吴医生一边从里屋走出来一边说,“你就不好奇?”陆诏年不知说什么,附和地笑了下。“变笨了。”“若是小郁见了这学生,不知要怎么捉弄呢。”陆诏年适才道:“小郁是?”“我表姊妹。”小施助教道。狭小的单间放收拾得干净敞亮。吴医生把倒扣的彩釉茶杯翻过来,给陆诏年倒茶。陆诏年道了谢,把茶杯捧在手里,忍不住瞧了瞧背上的彩釉。她想偷偷瞄杯底刻印,被吴医生发现,一时有些尴尬。“是了,这些个茶杯可不菲。”吴医生笑容明媚,“都是我精挑细选从我二哥那儿偷来的,以后有个什么,就靠它们救命了。”陆诏年愣愣道:“可万一有个什么,哪有时间典当换盘缠呢,不如早些换些金银。”“真信了。”吴医生朝小施助教笑。“骗你呢,她这人没一句真话。”小施助教道。“哦”陆诏年看着茶杯,“你二哥待你应当很好吧?我家也有两个哥哥。”没说一会儿话,里屋传出小孩咿咿呀呀的哭声,她们不得不去哄小孩,陆诏年便告辞了。回去的路上,陆诏年恍恍惚惚的。在公寓楼里遇上同学,对方惊讶地说:“你怎么哭了?”陆诏年仓促地低头,钻进房间。毛巾架旁有一面壁挂镜子,陆诏年洗脸擦净,抬头看到镜子,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小哥哥。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愈来愈像小哥哥了。她想看得清楚些,贴近了镜子。呼吸迷蒙了镜面,脸颊冰凉。她拥住身上过于宽大的呢绒外套,仿佛拥进滚烫的身体。当初她把这件外套带来了昆明,就成了她唯一没被夺走的小哥哥的遗物。床底下上锁的箱子里有一把左轮手-枪,弹夹上满了。陆诏年把枪拿出来,端详良久,最终合衣而抱。不受控地堕入欲望的彼岸,她看见了两个灵魂。野猫啼叫,夏的潮热腐蚀竹席。学长要去美国了,临别前对陆诏年说,比起任何人,他最不放心她。陆诏年开朗地说:“没事的,你并不欠我的。我们都朝着更远大的前程奔去吧!”陆诏年拿到了学位证书。没什么仪式,教务处盖了个章,她归还学籍证件,就可以离开学校了。由于国府制造的一系列恐怖事件,倾向左-派与自由主义的教授陆续离开,陈教授带完陆诏年这一届,也觉得完成了使命,要去一个能潜心做学问的地方。教授还是建议陆诏年赴美深造,陆诏年说:“还有很多事等我去做。”她考学念书,是为了做个有用的人。离开昆明那天,是空军节。昆明的人还记得飞虎队与空军,许多门店张贴着空军的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