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诏年不大听得进去别人的故事,揣一块鸦片烟往家的方向走,又想起和人有约。游船的一上午,陆诏年浑浑噩噩,旁人说什么话,她都只是敷衍。施芥生倒不恼,同白小姐一样,疑心她宿醉未醒、身体欠佳。中午也不按计划下馆子了,他们把陆诏年送了回去。冯清如留他们吃饭,他们婉拒了。适逢二姨太家的亲戚来访,冯清如也不便再挽留了。那一家子好吃懒做,今天又来跟二姨太要钱,偏厅闹哄哄的,她可不好让客人看笑话。“你上去看看小姐,叫小姐好生休息,要吃什么用什么,你们拿上去就是,别让小姐下楼来。”冯清如道。用人应是,上去了没一会儿,回禀道:“大少奶奶,幺小姐房门锁了。”“睡了吧?你们仔细看着。”冯清如仔细听着偏厅里的对话,匀不开注意力。“是。”估摸着合适时机,冯清如进偏厅打发这帮亲戚。他们得了些昨日舞会剩的食盒,不情愿地走了,二姨太转而对冯清如下脸色,指责她这是打发叫花子。“那么你应承他们的要求,要工作的安排工作,要钱的给他开钞票。”“等老爷回来了,我自然要提。”“那最好了。”冯清如懒得同她争论,听用人说蟹到了,吩咐厨房煮碗蟹黄粥送上楼。二姨太一听,当即不满:“既有蟹,方才怎用剩菜剩饭打发我家里人。”“这年生有的吃已是万幸,你当陆家是什么,上上下下亏待过你?况且那蟹是我娘家送来的,是我冯清如的本事,就是老爷也要谢我,你哪来这么大口气?”二姨太直接嚷了起来,冯清如没见过这等粗蛮人,赶紧离去。楼上,陆诏年房门紧闭。冯清如敲门没回应,正要转身,听见里面有轻微响动。她贴门,确听见房里传来声音。不知怎么回事,她先哄为敬。里面的人始终不答话,直到东西倒塌的声响砸落耳朵,冯清如眼皮一跳,忙用力拍门。用人拿来钥匙打开门锁,只见陆诏年躬身伏地,剧烈咳嗽着。旁边有把刀,刀尖沾染了黑乎乎的东西。用人们围上去,帮陆诏年把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掏出来,拍她的背,喂她喝清水。“快请医生……”他们手忙脚乱。待陆诏年喘过气,背靠床沿,冯清如定定道:“你们都出去。”房间安静下来,陆诏年的呼吸声尤为清晰。“你想做什么?”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陆诏年脸上,冯清如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庞,感到后怕。“别救我——”陆诏年话音未落,冯清如一记巴掌就甩了上来。脸颊火辣辣的,陆诏年懵然。冯清如比她更惊讶。“你是要干什么,求死?……”冯清如握紧拳头。“哈,”半晌,陆诏年轻声道,“我果然就是个至阴至煞的克夫命。”冯清如蹙眉,渐渐地僵住了。冯清如叮嘱宅院的下人,不许让这件事传到老爷耳朵里。当晚陆诏年发烧了,家里人问起,冯清如便说,因为划船着凉了。艾维姨母听说后,坐船过江来看陆诏年,亲自给陆诏年煮蟹膏粥。昏睡中,陆诏年说了许多梦话。姨母躲到走廊上悄悄抹泪。当陆诏年醒来,姨母又是那个比艾纫还强硬的女人了,她骂陆诏年痴心妄想,骂陆闻恺,做鬼还要缠着他妹妹。冯清如把蟹膏粥送进去,就好像她只是烧糊涂了一样。冯清如料理这个家,尽心照顾陆诏年,陆诏年病好了,却没法在这个家待下去了。陆老爷不知听了什么谗言,认为姨太太痴了,要把她送到歌乐山上的疗养院去。有生以来,陆诏年第一次那么激烈地顶撞父亲。“父亲宠妾灭妻,克死母亲,如今为了一个下贱的舞女,要断送小嬢余生……那是你儿子的生母,他还没有过七七。”二姨太抚着还没什么轮廓的肚子,轻声道:“老爷,看来又疯了一个。我就说这风水布局不好,该请师父来断。”其实陆诏年不恨这个人,她咄咄逼人说着克应,怨的是自己。她发过誓,而今天罚应验了。不用他们赶人,陆诏年自己离开了。她去了他们曾经去过的每条街,从花山南路的公寓到城外野坡,联大北区到工学院,每一间咖啡馆、台球室,听他们轻声说过话的台灯,符文模糊了的桥牌。她去了蒙自,南湖烟雨婆娑。好几次,她险些跌进去。火烧般的云霞倒映湖面,陆诏年终于见到了小哥哥。她说过为他捕蝴蝶来着,他没忘,要她帮他捕一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