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狼仍在与魔物搏斗。纽赫与毛手套攀上了怨火蛛的背,利齿疯狂撕咬着蜘蛛的脖颈和脑袋。冰雪飞溅,蜘蛛挣扎着,长足乱踏,将一辆雪橇踩得粉碎。精铁的拉杆像箭一样飞起,击中了伊兰的肩膀。
伊兰被撞飞出去,感到自己的半个身子似乎都陷入了僵硬和剧痛。
阴影的蛛网再次震颤起来,比之前哪一次都强烈。地面四分五裂,更多的绿色火焰毫无预兆地自阴影中高高窜起,焰尖漆黑如墨,有如魔兽邪恶的爪尖。
地上的群狼纷纷发出伊兰从未听过的哀嚎。他忍痛回望,发现糖糖不知何时已被绿焰贯穿。火焰如同冰锥般将它摇晃着挑在半空。尚未长大的牧狼像一团绒球那样随火焰摇晃着,鲜血不断从它身上淌落,在地上腾起轻烟。
伊兰眼睛紧紧盯着它,冲蒙戈急吼道:“到这边来!让灯光抹掉网的影子!”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空气中的爆裂声,令人头痛的嗡鸣和狼群的哀嚎。伊兰回头,发现蒙戈不知何时已经提着灯爬上了雪橇。
伊兰暴怒,喉咙里几乎喷出血来:“蒙戈!”
也许是他的怒吼太过慑人,司祭哆嗦着回头看了一眼,抬脚重重踹在驯鹿臀上,尖叫道:“走!”
驯鹿受惊,嘶鸣着跃起,带着银灯和雪橇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冬道。
失去银灯,阴影的蛛网再无出口。余下的只有异常惨烈的搏杀。伊兰爬起来,忍着剧痛将银箭一支支射出去,每支都正中目标,庞大的魔物摇摇欲坠,可地上那有如长枪的绿焰也越来越多。
当最后一支银箭终于穿透了怨火蛛残破不堪的头颅时,空气中有短暂的寂静。片刻后,头颅炸开,那魔物沉重的身体轰然而倒。
山风呼啸,阴影的蛛网消失了,诡异的火焰由绿转红,在伊兰四周哔啵作响,渐渐萎缩。
伊兰艰难地喘息着,抱住自己受伤的肩膀,在空旷的夜色中缓缓环视周围。群狼残缺的尸体落了满地,没有一丝生机,只剩纽赫的影子在火焰后摇晃着。死亡笼罩了这里。
他找到了糖糖。小狼看上去比活着时更小,苍蓝色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睁着。伊兰合上它的眼睛,一滴泪落在了它已经失去温度的皮毛上。
纽赫穿过火焰,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如同从前大战后的每一次那样,它低下头,轻轻舔舐伊兰的脸。它嘴里呛人的烟灰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令人难忍。但伊兰还是紧紧抱住了它。
风的寒意更重了。雪尘随风起落,除此之外,四周再无一丝属于活物的声音。
圆月越来越红,红得像血,仿佛即将从天空中滴落。而天幕却越发漆黑,有如深渊。那颗唯一的星星也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一点黑暗无声地出现在了血月的边缘。渐渐地,月亮上出现了黑暗的缺口。
纽赫原本安静地偎依着伊兰,这时忽然挣脱出来,喉咙里再次发出威慑的低吼。
寂静中传来了一阵蹄声。一只黑山羊从将熄的火焰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遥远而诡异的笑声在黑暗中桀桀作响。
“伊兰达尔·伊米安……”那声音像是从它口中发出的,又像是从包围着伊兰的黑暗中发出的:“暗之心的祭品啊……契约将在今日履行……”那声音充满暧昧的诱惑:“到这里来,可爱的火焰,明亮的星星,阿斯蒙蒂斯在等你……永恒的欢愉在等你……这是你的命运……”
纽赫扑了上去,然而却从那只黑山羊的身体中穿了过去。那只是个影子。
影子的魔物逼近伊兰,长方形的红色瞳孔贪婪地注视着他:“不要拒绝命运,阿斯蒙蒂斯保证……”
伊兰抽出猎刀,使出全身的力气劈了过去。利刃徒劳地划过影子,影子依然毫无阻碍地笼罩下来。他在阴影深处看到了流涎的巨口,扁平如铲的牙齿,和无数根像舌头一样扭曲着,从巨口中探出的羊角。
它们刺下来。
预想的剧痛与死亡并没有随之而来。滚热腥甜的液体洒落,淌进伊兰的双唇,柔软覆盖了伊兰的全身。伊兰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双手触到了熟悉的温暖。
“……纽赫?”他颤声道。
牧狼没有回答。
世界有短暂的宁静。
“啊,那个代价,差点忘记了。”黑暗中的声音带着恼怒的回声:“契约……当然,我们都要遵守,暗之心的绝对法则……你支付了太多,所以……只能等下一次……”
僵硬与压迫感消失了,影子也是。
伊兰嘶声道:“纽赫?纽赫!……”
纽赫很慢地跌下来,跌在了伊兰身边,雪雾腾起,大地随之轻颤。
牧狼向来安静如影,轻捷如风。它的身体从来没有如此沉重有声。伊兰扑上去,然而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了。
原来它就是伊兰从献祭仪式逃脱的代价。
伊兰小心地抱住它,冻僵的手抚摸着它仍然泛着暖意的皮毛,试图从中感知到牧狼的心跳。他把脸贴在纽赫脸上,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轻声道:“纽赫?”
纽赫没有回答,伊兰就一遍一遍地问下去。
大地空旷,四野无声,那一声声轻唤对世界来说太小太小了。它们发出又消失,就像一切被吞入暗之心的微尘一样。世界不存在了,唯有血色的月亮高悬在头顶,正在一点一点没入黑暗。
他想起纽赫还是一只小狼的时候。比糖糖要小得多,蜷起来甚至占不满少年人的手心。它在污秽里蠕动,却不发出一点声音。伊兰把它小心地抱起来,看见了它苍蓝色的眼睛。那让人想起天空,但并非晴日的天空——像是暮色之后,又像是黎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