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不了那里。”游祭者轻笑着,眼神却很冰冷:“无火之人,原本连登上这艘船的资格都没有。”
仿佛回应他的话,有限的空间再次剧烈颠簸起来。舱壁开始出现裂缝,那种在伊兰的幻觉中出现过的黏腻透明的东西钻了进来,在结界外不断延伸。整个空间倏然调转,伊兰感到瞬间自己大头朝下。
但他没有跌下去。影子包裹着它,牢牢地抓进了地板。
篝火在掉落中熄灭了。对面的游祭者盘膝漂浮在结界中,目光停留在了伊兰紧握指星坠的手上:“您比那些人类明智得多,没有在这里大肆燃火。”
“那不过是因为我还有其他选择罢了。”
“话虽如此……”游祭者摇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拥有力量而选择克制,比随心所欲使用它可要难得多。”
窗外的黑暗中泛起了明亮的光。伊兰凝目望去,只见一艘球形结界包裹的虚影小船出现在了船外,三个红色的影子像离弦的箭一样没入其中。
“幻象方舟。”伊兰喃喃道。他记得那是种很珍贵的圣器,对神迹者的能力类型和殉道方式都有着苛刻的要求。
星辰教团当年在暗界出任务时,团务长曾向教廷申请过。但教廷以圣器太过珍贵,且承载人数有限为由并没有批准。那一次小分队的十二个人最终只有两人一起返回了人间。一个是伊兰,另一个是称号为“闪翼”的神迹者。那人曾以瞬间移动的能力闻名,却在任务中身受重伤并失去了双腿。他在返回后不久就殉道了。据说因为肢体残缺导致圣纹不全,最终他留下的圣纹只制成了一件规格很低的圣器。
神迹者几乎无法自尽,可真言断定闪翼的死是出于绝望。伊兰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当时小队拥有幻象方舟的话,至少有四个人可以完好无损地回到人间。
圣器在黑暗中渐渐淡去,随着球形结界消失了。而在它的消失之处,一个庞大的漩涡出现了。
“啊哈,真是狡猾。”游祭者道:“早知如此,该让他们一起进入这个房间中才是。”
他言语慵懒,伊兰却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漩涡激起了更多的漩涡,伊兰在某些漩涡深处看到了可怖的庞然巨口——显而易见,它们属于虚空之海中那些和海萤一样的存在。
船在这样的围攻之下撞击和翻滚得更厉害了。伊兰仿佛能听到龙骨四分五裂的声音。
游祭者感叹道:“可怜的船长,但愿它还保得住它的契约。”他重新弹起了手中的琴,狭小的结界开始随着他的琴声一层层加固。
伊兰在破损的窗前看见无数涡流和怪影与船擦肩而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不再是黑暗本身,而是成为了某种光怪陆离的活物。
世界是活的。
当这个念头在伊兰心上一闪而过时,他感到了某种巨大的无可逃离的宿命,也感到了自己在这个无限的世界中毋庸置疑的渺小。
就在这时,维赫图爬到了他的脸上,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
温暖的,柔软的,担忧的,依恋的。
黑暗仍然是黑暗。但一切捉摸不定的虚无突然变得有形可感了。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得到维赫图的存在,也感知到了与它紧密相连的自己。影子包裹着他,亲密无间,填满了他与世界之间的缝隙。他触碰它,即是触碰世界。
伊兰抬起手,轻轻把它拉下来,拢进自己手心。它从他的指缝溢出,将他紧紧环抱。
世界并没有改变,他也没有。他仍然渺小,是无限世界中的不值一提。但在此刻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是维赫图能包裹住的所有。他与它肌肤相贴,影子相融,这连结感驱散了那种深切的无力与虚无。
这就足够了。
虚影从指星坠中漫起,充满了结界的每个角落。有一些甚至从破裂的结界中溢出,不知道流向了什么地方。它们漫过那些黏腻透明之物,温和而坚定地阻止着来自虚空之海的侵袭。
游祭者深深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惭愧,要是让你因为力竭而死在这里,那可就麻烦了啊。”
琴声转急,窗外滔天的呼啸却几乎要将伊兰的感官撕碎。他只能闭上眼睛,与维赫图一起承受着颠簸与震动。意识的世界中,结界不断加固又不断破碎,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火焰在顽强地摇曳,绝望地熄灭。
漫长的坚持几乎让伊兰丧失了意识。在即将力竭的时刻,破裂的舱壁在一层层封印的加固下终于停止了崩塌,但那种毁灭一切的力量却排山倒海般兜头而来。
“看来船长终于找到路了。”游祭者疲惫道。
挤压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伊兰猛然明白,船冲进了某个漩涡。
维赫图紧紧包裹着他,试图阻挡那些骤然涌来的可怖力量。尽管如此,他的意识仍然不可避免地坠入了黑暗。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四周明亮了许多。温暖的毛茸茸正一如既往地保护着他。伊兰下意识抬手碰触,听见了安慰的呜呜声。
维赫图恢复了狼形,正把他牢牢圈在怀中。
头顶的天花板消失了,玫紫色的星群如汪洋般在他的视野中静谧发光。
伊兰慢慢坐了起来。甲板大部分不翼而飞,两舷也所剩无几。三根桅杆只剩一根,半幅银帆悬挂其上,光芒黯淡。即便这样,船仍然在航行着。周围一片安静,游祭者不见了。
他在冰冷潮湿的轻风中望向前方。
那个属于虚空与黑暗的世界不见了,眼前是一片星空之下的静谧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