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也就是我们原定成亲的那天,罔市满脸灰败地一步步挪上来,对天对地各拜了一下,将一杯酒洒于我面前,在我背上刻上几个字,“林罔市之妻浮生像”,我不疼,只觉得欢喜,因为我终于嫁给他。
他走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我孤孤单单地看日升月落,脚边一朵丛小花已开过三次,海上那混蛋浮生却从不见踪影。
那小花开第四次的时候,罔市又来了,乍见面我几乎认不出来,他瘦得可怕,也憔悴得可怕,以前无比健壮的身躯竟已有些佝偻,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以无比轻柔的手势从头摸到脚,还轻轻碰了碰脚边那小花,用嘶哑的声音道:“谢谢你陪我的浮生!”
他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抱住,在我耳边絮絮低语,“浮生,阿爸和阿母都走了,孩子们已经能独当一面,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马上就来陪你。你原谅我这三年没有来看你,我怕忍不住……”
话没说完,乌云突然以摧枯拉朽之势而来,遮蔽了最微末的光亮,漫天响起哀哀的鸟鸣,海水翻腾汹涌,似有千军万马喊杀而至,他仰天长笑,纵身跃下悬崖。
我没有办法阻止,也没办法流泪。
海上的浮生沉默着开放,我终于看清,重重白色花瓣里,花蕊点点,有如血色泪滴。
“浮生,你生生世世都是我林罔市的妻,我不会丢下你!”他最后的笑声萦绕不去,在每个有风的夜晚响起,陪我细看无数晨昏。
那是一段陡峭的山崖。
崖下巨浪滔天,把崖壁的大石洗得光滑如镜,水泥砌的栅栏用铁链牵起,铁链上锈痕斑斑。崖壁的石缝中,有一两株不知名的植物挣扎着探出头来,昂着骄傲的头,头顶上是明灭难辨的白色小花,在海风里颤抖着,只要留意到,人人皆是心中一窒,暗暗感叹它们生命力的顽强。
夕阳在海平面上剩下最后一抹余辉,把这几株小花穿上红的黄的衣裳,海风以从来没有过的轻柔拂过,好像知道,我站在这里,已是千年。
我看够了海上花开,花开时仍然是惊心动魄的美丽,美丽过后,仍然是刻骨的寂寞和悲哀。长生如我,美丽如海上浮生,都无法阻挡无边无际的虚空之痛,浮生一梦,模糊了记忆,模糊了背上的字迹。
她的疲惫,化作白色的泡沫,污染整个海岸。
我的疲惫,化作青色的苔,一点点侵蚀上来。
人们也疲惫不堪,在光怪陆离中寻找能速食的爱,却跌落苦海,毕生难安。
有一天,一个诗人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来到我身边,摇着头轻声道:“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诗人,是世上最后一种相信爱的人,只是,他们的寻找,比等待海上花开还要艰难。
那一瞬间,我眼前似闪过海上花的刺眼光芒,胸膛似有什么骤然四分五裂。
海上的浮生果然也听到了诗人的话,那晚,我又看到了海上的花朵,它依然皎洁美丽,蕊更红更艳,在月夜下流动着媚惑的光,每一丝都仿佛要钻入我坚硬的石头心里。
千年后,我的心重新感觉到疼痛。海仍是阒黑的底色,平静无波,那朵花静静在那里开放,世间有这样美好的花,真好。我说,真好,希望不死,祝福永存。
有几颗晶莹的东西从我脸上滚落下来,落在地上,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