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浮生海上花
传说海上每百年会开出一种珍贵的花,开于深夜波涛汹涌的海面,花开无定时定处,有缘才能相见。而且,此花奇妙之处就在,只要在花开时许愿,所有愿望都能实现,许愿的人能够一生幸福。
花非凡品,自然美丽惊人,通体环绕着淡淡红色光环,花瓣莹白透亮,似清冷月光,花蕊红得如同刚从脉管流出的鲜血,开放时更是红得刺眼,似有灼烧一切的力量。
那天躺在悬崖上看海的时候,我和罔市又为了这个传说起了争执,他从来拿我没有办法,在我的威逼下只得连连点头承认海上花的存在,笑弯了浓墨般的眉眼。
我就势歪在他怀中,眺望着把水天一色隔开的地平线,很想把这种幸福化作永恒。
罔市和我同年同月生,是邻居林阿婆的孙子,尚在襁褓时,林叔出海一去不回,林婶很快改嫁,剩下祖孙俩靠村里人的接济维生。
阿母身体不好,生了我以后就不能生了,阿爸阿母便把罔市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手把手教他各种生活技能,还让他跟我一起读书认字。罔市非常聪明,我哭闹着要吃桂花糖的时候,他就能为阿爹卖鱼算帐,我还在捡小螃蟹他已学会打渔织网,等我能补网他已出海多次,而且每次都满载而归,成为村里人人称颂的好手。
阿母从小就在我耳边念叨,她的憨女浮生长大后会嫁给罔市,为他生一堆孩子,那时家里每天都热热闹闹的,等孩子长大,罔市出海的时候就会有许多好帮手。
其实,开始我不明白嫁人是什么意思,每次去问罔市,他总是红着脸笑眯眯地敲敲我脑袋,我怎么逼问也不说话。当我终于明白嫁人的意思,我一连躲了他三天,他气急败坏将我堵在山里,似乎从我火烧火燎的脸上看出端倪,大手一伸,紧紧地把我箍进怀中。那一刻,我只觉天上所有的星子都砸在头上,整个人天旋地转,连大气都不敢出,生生憋晕在他怀里。
当然,我被他笑话了许久。
和我一起长大,罔市最头疼的就是我没完没了的白日梦,阿爸喜欢看戏,一有戏就带我们去镇上看,戏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出,但是我们百看不厌,最后已能一字不漏唱下来。
戏里唱的都是那才子佳人和青天审案,我最爱的是才子佳人的戏,一到悲情之处总哭得不成人形,罔市无可奈何,只得带多两条手帕,临走还将我红红肿肿的眼睛用长长的纱帽沿遮起来,拉着我的手慢慢回家。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我最爱他为我拭泪时温柔如水的眼神,爱他牵我回家时的小心。
海上花的传说我起初也是从戏里听来,我问阿爸,阿爸只是笑,摸摸我的头说我是憨女子。我问阿母,阿母倒是认真想了想,笑着说她的心肝宝贝一定能碰上。我问罔市,他一脸无奈地揉乱了我的发,说我就是一朵美丽的海上花。
那是他第一次夸我,我真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笑声中狼狈而逃。
才子和佳人的爱情能够得到世人的祝福,我平凡的欢喜也可以,我坚信这个传说,渴望看到海上花,得到它的祝福,让它保佑罔市出海一帆风顺,要知道渔民最大的危险就是恶劣的天气,我们村的男人一半都死在壮年,死在海上,尸骨无存。
我最欢喜的罔市,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他是世上最英伟的男儿,他一定能与我白头到老。
于是,当罔市出海后,我常常在夜里去海边的悬崖守侯,阿爸骂我越来越憨,只有阿母和林阿婆理解我。林阿婆告诉我,林叔遇难的那晚曾托梦给她,要她好好照顾罔市,如果林婶要嫁就让她嫁,不要让她受苦。
林阿婆说,传说中海上的花也叫浮生,跟我名字一样,是行船人的血泪所化,因此遇到了才能保佑行船的人。海边人家的幸福,不在银钱满屋,不在儿女成群,不过是家人次次安全归来。
一个多月后,我终于等回了罔市,这次一起出海的十多个人,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他们遭遇强台风,渔船翻了,他抱着一块浮木载浮载沉漂回,海上花的精魂也许知道我的虔诚,远远把他送回我守侯的悬崖底下,我哀嚎着将他捞起时,他皮肤嘴唇干裂,意识模糊,已奄奄一息。
习惯了生离死别,习惯了收到这种沉痛的消息,满村歇斯底里的哭声很快被沉默的悲伤代替,大家纷纷拿出香烛纸钱来到海边,一边祭奠失去的亲人,一边祈求妈祖保佑。
罔市身体很快恢复,祭奠完伙伴便和阿爸喝得酩酊大醉,从此愈发沉默,除了海边哪里也不去。
这一次,村里失去了最优秀的一批驾船打渔好手,阿爸和罔市开始带新的孩子,他们日以继夜呆在船上,有时修补船,有时在海边结网,有时会去近处捕鱼,有时就静静地坐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只一脸茫然地眺望大海。
面对或许会葬身的地方,每人的脸上都是如此平静,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无比恐惧,我不能让罔市葬身鱼腹,不想与他阴阳永隔!
可是,我能做的,只有每天每天爬上悬崖,面对大海,等待海上花的开放。
人生太过无奈,很多伤痛,只有靠时间来慢慢抚平。
两个月后,村里又热闹起来,阿爸原来就与大家说好,这次罔市一回来就为我们完婚,毕竟林阿婆年纪大了,一直盼着能看到孙子成家立业,完成儿子的嘱咐。
罔市知道我等待海上花的事,却从来没阻止我,有空的时候也会来到悬崖,和我一起眺望银光荡漾的大海。我喜欢靠在他宽厚的胸膛,把他沉闷的心跳听成摇篮曲,微笑着入梦。
其实他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在我身边,我的心就无比安宁。
我在心中无数遍地祈祷:海上花,浮生求求你,你一定要保佑我的罔市,保佑他次次都能化险为夷,平平安安回到我的身边!
成亲前两天,他忙了一天后爬上悬崖,把带来的披风裹在我身上,顺势将我拥入怀中,抚摸着我冰冷的脸,轻柔道:“浮生,我明白你的心意,不要来了,为这种没头没脑的传闻不值得!而且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你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怎么过日子呢?家里还有三位老人,你该多照顾他们,不应该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
有他这句话,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一起长大,哪一次我捣蛋的时候不是他替我挨骂,哪一次我胡闹的时候他不是无奈地纵容,幸福不但是我们相依相伴,也包括我们的家人。
我黯然神伤,不知不觉泪水爬满了脸颊,他长长叹息,用粗糙的手一点点擦干我的脸,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唇落在我的脸庞。
我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揪紧了他的衣襟,他嘴角悄然弯起,一点点移动那滚烫的唇,突然急促地喘息几声,重重印在我的唇上。
我脑中轰隆作响,只觉遍体酥麻,渐渐软倒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