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闹出人命,明面上还能解释成江湖武人私斗,确保陆相置身事外,不用直面朝野责难。然后再让苏望廷这种有着官府背景的商社势力去接管地方上原有产业,配合新政落实。
冯公公很清楚,这些事对于陆衍来说不过是第一步。
本朝开国百余年,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积弊丛生。早年大夏开国拓边,仰赖府兵制度,所谓“籍藏卫府、伍散田亩”,为求兵农之势合一不分。
可自从数十年前几番渡海远征远戍,将士历战归国,官府却无记录,将士们不得封赏授勋,又无分田,大大动摇国家根基。就算是已有勋官田产的府兵,又苦于兼并攘夺,难以为继。
如此种种,使得近年来朝廷下令州县征发兵士愈加困难。豪富人家或以贿赂赎免,或令佃户代名顶替。贫弱者无计可施,要么脱籍逃亡,要么自残求免。
更糟糕的是,兵士难征之余,朝廷赋税也渐见不足,而边疆各处又要频频用兵,只能耗费财帛招募兵士。因为府兵凋敝,新募兵士的武器衣甲、粮秣坐骑也要朝廷提供,这又是一笔庞大开销。
如此耗费日多、赋税日少,再大的家底也经不起消耗,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已是刻不容缓。陆衍安坐相位多年,无人能够动摇其地位,正是因为他能够源源不断征得赋税财帑,喂饱大夏这头不知餍足的饕餮。
“陆相一心为国,世人皆知。”冯公公旋即又问:“只是裁撤杂佐一事,能否稍缓?”
“冯公公,是我太好说话了吗?”陆衍目光如炬,似乎比烛火更亮,让人不敢直视。
冯公公不避不让,微笑道:“不是全国,只是安西四镇稍缓推行。”
陆衍沉默片刻,冷笑一声:“冯公公好手段,让别人卖命出力,内侍省却享尽好处。”
“我们都是为陛下尽忠效力罢了。”冯公公笑容好似娴静妇人。
陆衍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许。自己推行新政,少不得要内侍省在皇帝旁侧声援,确保政令不会因为朝堂倾轧而断绝。而相应的,陆衍也要做出一定让步。
对于内侍省来说,让陆相为首的一批经世官僚与边镇大将保持平衡,这对上合乎圣心裁运,对下也能从中攫取利益。
“最后,就是他了。”
冯公公按着长青拿着画影图形,朝陆衍面前轻轻推去:“此人来历,还请陆相为我解惑。”
陆衍盯着长青的面孔良久,脸上看不出表情,言道:“他是我儿子。”
冯公公闻言流露一丝讶异:“陆相这就承认了?你还未见到本人,就如此笃定?”
陆衍目光锐利地逼视对方:“冯公公想要的,不正是这个回答么?”
冯公公默然良久,点头道:“这样也好,就不知陆相打算几时与他相认?”
陆衍以问代答:“伏藏宫达观子哪天进宫讲道?”
“我明白了。”冯公公伸手去拿画影图形,却被陆衍突然一掌按住。
冯公公手指甫一抬动,周身寒毛倏然倒竖,顿觉杀机临身。他能感应到自己被几十道无形剑气包围,只要有任何敌意举动,剑气立时袭身。那位朱衣婢女仅仅手并剑指,眼皮都不曾抬起,全凭气机感应而动。
道门剑术修炼到极处,有一重“不以目视”的境界,不仅仅是出剑行招全凭意念心神,大为节省气力,也包括对敌交锋之时,通过对手散发的精微气机,预判招路走势,从而料敌机先,并且专攻破绽要害,无往不利。
冯公公的天罗缠丝手胜在织成罗网、后发制人,可真要跟这位锋芒极盛的女剑仙正面交手,他并无十足胜算。
“邱仙子神锋,冯某佩服。”冯公公主动服软,缓缓收回伸出的手,然后望向陆衍:“希望陆相好自为之,有些事,用不着我多说。”
无形剑气让开空位,冯公公起身戴上斗篷兜帽,形容面貌隐入一片阴影之中,可见这身玄黑斗篷也不是寻常衣物。
冯公公深夜来访、单独私会,这件事要是让外人知晓,必定惹来猜忌,位高权重如冯大珰,也要学飞贼夜行。
等冯公公离开后,陆衍看着长青图形,难掩疲倦之态,发出无声长叹。
朱衣婢女主动上前,拿起纸张端详良久,清冷表情露出一丝柔和:“他长得像师姐,像极了。”
“但眉眼间还是有几分神似。”陆衍语焉不详。
“你真要认下他么?”朱衣婢女问道。
“不然呢?”陆衍艰难起身:“谁都不希望事情捅上天去。”
“我想去看看他。”朱衣婢女说。
“你见到他,又能说什么呢?”陆衍苦笑着说:“留在伏藏宫不问俗事、清修一世,本来是我给他安排好的人生。这个达观子啊,又在那里自作聪明了。”
“冯元一盯上他了。”朱衣婢女那张清冷小脸蛋上露出认真严肃的表情来:“我不希望师姐的儿子没有自保之力。”
“达观子早已传他道法。”陆衍反应过来:“你打算传他剑术?”
“只要他有此悟性。”朱衣婢女语气倔强,似乎不容陆衍反对。
“小心行事,不要暴露。”陆衍看着案上画影图形,又说:“还有,不要试探程三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