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荠菜会略带些许糙口,就仿佛是田野间带着几分粗犷的风,但焯水后就会嫩滑得如同春日的溪流,弥漫着青青的乡野气息。而那绿叶红梗的菠菜,更是春盘里的大拿,咀嚼间别有一番风味在齿间。
再看那厚薄均匀、弹性十足的蛋皮,宛如初春乍开的油菜花,粉嫩鹅黄,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透出一股娇气可人之态。而那粉白润滑的粉皮,荤素相宜,更是老少皆宜,好像没有人会不喜欢。
那以分格相间的春盘中,还有如玉般晶莹的萝卜、碧绿鲜嫩的蒌蒿芽、黄澄澄的韭黄,每一件都仿佛是春日的馈赠,更有那酱肉被精细地切成细丝,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令人垂涎三尺。
“正如东坡先生所言,这一时竟不知该从何下手。”上官婉儿感叹道。
太平公主则笑着说:“那便每样都尝一些吧。”
虽然同样是摊开筋饼,码好配菜,沾染酱汁,但俩人的风格却截然不同。太平公主总是有些贪心地将这卷饼卷了个圆圆滚滚,叠起来时都稍显费劲,甚至让人会担心会不会破开。而吃的时候则是双手握饼,一口咬下,酣畅淋漓,最是大唐女子率直豪迈的风采。
而上官婉儿则是极为风雅的姿态,不光是卷起春饼时力求松紧刚好、不破不漏,吃饼时也是左手托底,右手扶饼,再缓缓送入嘴里,每一口都是细细品味、慢慢咀嚼。
但不论以何种方式品味,所感受到的滋味却是相似的,那迎着热气送入口中的春饼,第一口总是那金黄透亮的筋饼的柔韧麦香,稍稍咀嚼咽下再吃上第二口,便能体味到春日鲜菜的清新脆爽,再连缀上第三口、第四口,鲜嫩多汁的肉丝与酱汁的咸香便巧妙融就这春日绝响。
细细咀嚼间,独特的清香在舌尖荡漾,无限的春意与春光才下舌尖,又上心间,真可谓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上官婉儿将手中的最后一口春饼送入嘴里时,刚一抬头,却发现太平公主目光怔怔地看着自己,显然已是看了许久了。
“怎么,我脸上也生出花来了吗?”上官婉儿擦了擦自己的手,笑着问道。
“只是,忽然想起了许多事情。”太平公主嘴角微扬,她的眉眼与则天陛下很是相似,只是少了一分冷冽,多了一丝柔情,她重复道,“很多很多事。”
上官婉儿心里了然,她们的确是一同经历了许多事。
那是凤仪殿里的朗朗诵读,是洛阳雨后的绮丽彩虹,是河畔林荫的举子对弈,也是朝堂之上的权略周旋,鱼死网破时的反戈一击,以及——
茔前芳冢的静听风声。
“我本以为,我们会再也见不到了。”来这忘川之后,太平公主总是这般专注地看着上官婉儿,仿佛是怕她一不小心从自己的世界里走了丢了,再也寻不到了。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不知我那夜有多悔,为何未能多算一步,为何未能亲自入宫,为何……”
上官婉儿默然,来至忘川后,她早已知晓那夜的前后始末。
那夜,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拥禁军入宫,诛杀韦后、安乐公主,史称——唐隆之变。
那夜,上官婉儿不急不慢地手持着那封拥奉李唐皇室的遗诏,送予气势汹汹的李隆基,本以为能保自己一命,却被一同斩于旗下。而一同被斩去的,还有太平公主的左膀右臂。
那夜,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但是,我们还是重逢了。”上官婉儿伸手,轻轻拭去眼前那人儿的泪珠,“椒花之声,我也都听见了。”
宫墙飞檐,如笼似牢,即便是大唐最为骄傲最为恣意的公主,也飞不出那座皇城。
但是,她们却能在这里,一同饮酒作诗,共享佳肴,做忘川城里最无忧无虑的姑娘。
及至千年万岁,椒花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