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止息,这样力道的风,烛火还是熄了一支,沿着长长的铜柄,一滴又红又厚的蜡油往下无声垂落。
“你不是决心去重查旧案吗?”宋无忌给自己倒了杯大红袍,稳稳端到唇边,咽下时喉结细微攒动,“慢慢来吧,能查到什么地步,就看你的本事了。”
见他不打算回答,桃七内心的鼓噪和嫉愤暴涨。
野蛮生长的五年,他的脾性难免沾染了地痞无赖的乖戾,可也清楚,眼下不能任由情绪失控。二人已经几乎将所有阴私摊开来,一分一厘地掰扯了一遍,就差拿起家伙什去拼命。坏就坏在自己毫无筹码,小命以不知多少种方式捏在对方手心里。所以他不能掏家伙拼命,反倒还得竖着尾巴摇起来讨好人家。
他以极大的意志将不满压制到了无痕迹。否则自己恨怒交加,对方却好整以暇。性命已经捏在别人手里,至少情绪不能再沦陷。
除了最后一问,宋无忌今晚对他几乎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前两个月对自己的态度也极为耐人寻味。今日屈尊与他平起平坐,于一张棋桌两侧对弈,这些都能推断出,自己这姚府唯一余孽的身上一定有宋无忌想要索取的东西,故而暂时不会要了他的小命。
事前并未想到今晚会谈及这些,临时起意,思绪难免混沌,还有许多疑惑没有出口,例如他为何救下矿村,陈茂喂自己药丸的事是否知情,这些都可留待日后慢慢探听。
然,满心困惑之中,唯有假金簪莫名出现一事,不敢问。
五年前的替身代死,伪装出逃,教宋无忌知道了,大不了铡刀断脖,两腿一蹬,全当睡了个弥天大觉。
可十三年前,与父亲入京途中,搭救一对落难母子的往事,桃七不敢吐露一个字。那不止关系到自己的小命,更关涉皇室肮脏的秘辛以及父亲身后之名。他不想来日卷宗重启,非但不是为姚府翻案,而是再记上一笔更厉害的戕害宗室的罪名。
窗台边的铜壶滴漏浮箭整体浮于水面,宛如沉寂的真相逐渐昭示于郎朗明堂。桃七方觉子时早已过了,整座王府清寂无声,似一座繁华却阴森的坟墓。
“王爷,天色已晚,属下……还能告退吗?”若是宋无忌打算今晚就结果了他,也不奇怪。
“回你的墨室?”
带笑的声音响起,含着淡淡的玩味之意。
桃七也笑:“不了,夜半惊扰美人安眠,反倒不美了。”
宋无忌放下茶盏,清瘦的五指指节修长如玉,手背有经络凸起,姿态优雅至极。今夜,他如孤松、玉山、江月,就是不像当朝的摄政王,他问:“那你要去哪里?”
桃七沉默。
桃七的确没有屋子住了,但这难不倒他,廊前、树下、凉亭,总能凑合一夜。
“就不劳王爷费心了。”桃七起身,语意微凉,还不忘加一句,“放心,我不会逃跑的。”
说罢转身,也不顾那些虚礼了,宋无忌背着他,定定坐着,沉声道:“本王还没交代你下一个任务,你不准走。”
“下一步?是什么?”桃七回头。
“十日后,皇帝陛下十六岁诞辰,我要你随本王入宫参加贺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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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灰蒙蒙亮,桃七才从西暖阁里鬼鬼祟祟出来。
昨夜宋无忌才说要自己随他入宫赴宴,拒绝都来不及,宋无忌就起身,吩咐桃七一整晚收拾盘中的棋子,不到天亮不准出去。说完他自己离开了西暖阁。
收棋子哪里需要这么久,目的还不是将他困在里头不让出去。从前以为人鬼莫测的摄政王宋无忌,来来去去三板斧,只知道关人、饿人、盯人。不过还真好用,连消带打把桃七治得服服帖帖。
棋子收拾完,他也不敢去动暖阁里其他东西,趴在案几上睡了一夜,到底睡不安稳,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
可再怎么说,把他关在西暖阁一整晚,也有点诡异。昨日巳时,蚕望送药膳擅闯,就被捉住大刑伺候,当晚桃七在里头呆一夜算怎么回事?要是侍卫不知情,瞅见他天不亮便偷感十足地从里头出来,二话不说,也把他抓起来先上刑,那他有无数张嘴也说不清。
幸运的是,门口的侍卫看见了他也当没看见。他主动解释两句,人家还嫌他烦,一脸快走快走的表情。
王爷赏了桃七一名绝美侍婢的消息一天之内传遍王府上下。出了西暖阁回去的一路,遇见的小厮仆役都朝他嘻嘻笑,遇到的女婢嬷嬷都用鄙夷的眼神斜他,再低调也低调不了。
桃七捂着脸往墨室冲,身后搬花的小厮揶揄地喊:“七哥儿入洞房去喽!”
背后哄堂大笑。
墨室大门开了一条小缝,里头美人已离去。桃七大大松了一口气,躲进去倒在自己的狗窝里睡了个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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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无忌要带他入宫是在十日后,在这之前,他须得学会宫中礼仪。
单独教导他的是王府的教养嬷嬷,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