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姐儿从竹躺椅上站起来了才发觉嘴里生疼,满嘴血腥味,又不敢松嘴,咬着棉花啪嗒啪嗒掉眼泪,含糊不清和沈渺控诉那不老却还是很狡猾的郎中:“骗人…他骗人……”
但沈渺觉着这都算好的了。很顺利了。
湘姐儿拔牙时,另一张椅子上,有个男人在补牙。没错,沈渺震惊地发现此时竟然已有了成熟的补牙技术——就是瞧着有些可怕。
另一个郎中,先用乌头之类的草药和针灸给那男人镇痛,再用极小的刀刮去龋齿的腐质,刮的时候,那男人一直忍不住呜咽嚎叫,要两个壮实的伙计帮着摁住头和手脚,才能继续下去。
清理完腐质,又叫漱口,漱出一缸子血水,凉水刺激得那人更疼了,捂着脸哎呦哎呦,最后将白锡和银箔及水银合成的粉末加热软化成膏体后,郎中便细细地为他填充龋洞,外头再镶一层银或是金。
补完后,那男人棉衣都被汗打湿了一块。疼得一张脸雪白发青。郎中又给他开了好几日的药丸吃,说是止疼消肿的。但沈渺眼见着他的脸这么片刻已瞬间肿得老高了,跟腮帮子里藏了半块馒头似的。
郎中们习以为常,交代他回家不能刷牙不能吐唾沫不能吃东西……那人只剩半条命似的,歪在柜台边,捧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气若游丝地点头。
湘姐儿和陈汌看完都哆嗦了。
没有高效的麻药、没有器具消毒、没有高效止疼药,还是用水银填补牙洞……沈渺也哆嗦了,立马听从郎中的推介,从口齿铺里买了一罐据说能防蛀的苦参牙粉,晚上回去刷牙也加倍认真了。
沈渺回想至此,和湘姐儿又齐齐地打了个寒颤。
湘姐儿不惦记灶君的糖了,赶忙溜走了。沈渺祭完灶君也出来了,九哥儿正好和砚书、秋毫一起进门来,进门先笑着拱手说吉祥话:“天寒有尽,愿娘子万事‘粥’全。”
每人舀一碗浓浓的粥,热腾又甜。湘姐儿和陈汌刚吃完,刘豆花和李狗儿便拉着爬犁来寻她去河面上滑冰,沈渺不放心,又让唐二把雷霆也牵去,看着几个小孩儿。
“就怕掉进冰窟窿,更怕趁乱有拍花子的,一定要紧紧盯着几个孩子。”沈渺再三交代。这几日可多人去汴河上戏冰了,到处都是人。
唐二朗声应了,扭身去牵狗。
今日因家家户户都忙着煮腊八粥,铺子里来客稀少,有阿桃和福兴两人便够了。
眼看湘姐儿欢呼雀跃拉着陈汌要出门了,砚书回头看了看谢祁,又过来拉了拉他袖子,晃了晃。
那胖乎的小手什么也没说,但谢祁咽下嘴里的粥便摆摆手道:“去吧,你和秋毫也去吧。”
砚书立刻也拉着秋毫欢呼雀跃地跟上了。
沈渺便也笑。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便安静下来。只剩下沈渺和谢祁了。这样的日子暂时没什么事可干,两人干脆坐在廊下,说些闲话,慢慢喝粥。
多数是沈渺在说,谢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含笑应和。沈娘子的生活细碎又温暖,他听她说着,心里也满是安宁。
肚子里渐渐便吃下了一碗豆米相济的热粥,也回想起了与沈娘子相遇后的一餐一食,从舟船上一碗热汤饼为起始,那时还是春日呢,竟不知不觉到了岁末年关,过了一年了。
他端着温热的陶碗,看向将发丝全都梳起来盘在脑后为螺髻的沈娘子。
此时,她正好低头喝粥,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谢祁贪看她发髻间仅有的一根银簪子,那上头雕刻了些缥缈的云纹,想来是为了合她的名字。
温粥,听雪,扫尘,盼新年。
这一年便要过去了。
时日过得真快啊。他忽然很不舍。
“今日送完灶、熬完粥,明日便要扫尘了,紧接着便要出门办年货,筹备除夕的团圆饭呢。只怕铺子再开两日,便要歇了。”沈渺吞下一口香甜的粥,心想,之后便要开启猫冬的日子了,又转头看向谢祁,“你呢?九哥儿打算什么时候回陈州?”
谢祁想了想,将手里吃尽的粥碗搁在手边:“小寒过完,我便要回陈州了。”
“那便是这两日了。”沈渺不意外,腊八过完就是年,九哥儿也该回到老宅与父母亲族一同过年。她点点头:“正该如此,只是如今天寒,路上难走,九哥儿定要当心些。”
谢祁忽而开口:“沈娘子。”
他莫名唤了她一声,又顿住了,低垂下眼眸,半天没有说下去。搭在前廊边缘的手指,指节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沈渺歪了歪头,刚想张嘴问,却见他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满脸郑重,那双透亮的、乌黑饱圆的眸子长久地望过来:“我有话对沈娘子说。”
“什么话?”
“不怕沈娘子笑话,我在遇着沈娘子之前,时而会生出人间无趣的念头,总觉着自己身负数奇之命,不知下一刻要蒙受怎样的磋磨,心下惴惴,亦不敢与人深交,深怕不慎拖累了旁人。”
他的眼眸被雪水涤荡过一般干净又坚定,这样望过来,忽而弯起眼眸一笑,竟让沈渺心如擂鼓,“我如今想明白了。”
沈渺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她的手蜷进了袖子里,不觉攥了起来。
“我想我并非数奇坎坷之命,相反,”他的声音好似比飘零的雪更温柔,随风如羽毛般吹到了她的耳畔,“我很幸运。”
“我平生所有的好运,都用来遇见沈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