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已经看出这是假云弥了。
见云权配合,宁绥也不多纠缠,冷笑一声,昭暝作势在“云弥”颈间一抹,鲜血顿时飞溅出来——当然是假的。随后,他将“云弥”向下一推,祈顺势打了个滚,从衣服中钻了出来,化作一阵烟,消失在夜色中。
计划得手,宁绥转身跑回神殿,于夷微回合,一同向地下的阵眼飞奔而去。
穿过羊肠似的小道,不知摸索了多久,眼前再度被黑暗笼罩,而在黑暗中央,是一个萧索的影子,单膝半跪在地,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
那个影子宁绥再熟悉不过,却又跟身边与他相伴枕侧的人大不相同。一身暗金色重甲,肩披红色披风,明明该是一副意气风发,却仿佛已然被千年的风尘压得喘不过气,只消一击,便再也无力支撑。
淅沥的水滴从层岩漏下,滴在他的重甲上,长风豗然吹彻,牵动他高高扎起的长发和宽大的披风,好似在竭尽所能替他洗去劬劳。
那不是夷微,那是重明,失去了一切的重明。
宁绥一步一停,不由自主地向那副躯壳走去。他以同样的姿势半跪下来,指尖掠过躯壳的五官,掠过肩颈和胸膛。他清楚地记得,在铠甲之下,哪里的雷伤还未愈合,哪里是因护佑一方百姓落下的新伤。
他将躯壳轻轻揽进怀中:“……久等了。”
而躯壳仿佛也在回应他,与隐匿在暗处的夷微一起,眼尾垂落一点清泪。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邓若淳等人也来到了此处。昆赞及身后的一干人等远远望着洞室中央的一幕,皆是噤口不言,默然垂首,而后齐齐拜伏在地,用他们的语言高呼:
“怒目明尊!”
云弥微微欠身,同样施了一礼。
邓若淳已经知晓夷微引他们来此的用意,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和小绥吧。届时还需要你在这里坐镇,拖住钩皇,绝对不能让祂逃脱。”
夷微点了点头,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其余人都退出了洞室,只留宁绥和邓若淳在阵眼起坛。见云弥冷得瑟瑟发抖,乔嘉禾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云弥身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中摸出一颗糖:“吃糖吗?”
云弥小心翼翼地接过。乔嘉禾向她解释说:“这是口香糖,嚼着玩的,可不能咽。小时候我爸妈总是吓唬我,要是把口香糖咽进肚子里,肠子都会被粘起来。”
听了她的话,云弥疑惑问:“那……你的父母呢?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们都不在了。”乔嘉禾耸耸肩,“我现在跟我师父相依为命,就是怒目明尊旁边,戴眼镜的那一位。”
云弥眼神微暗,欲言又止。乔嘉禾绽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有时候也要唯心一点,只要我相信,他们就一直在我身边。”
她抽出云弥手里的糖纸,叠成一只小船:“我们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礼物,折个小船送给你吧,不要嫌弃。”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句,打得火热,祈却没什么眼力,非要横插一脚进去。他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端详着云弥,意义不明地问道:
“小姑娘,我有一点非常好奇,你父亲究竟是靠什么方式控制了那么多人?他怎么证明自己接收到了神明的指示?”
云弥垂眸思索,缓缓道来:“据我所知,曾经的蠡罗山虽然不比山外繁华似锦,但至少也算得上平静祥和,直到一百二十多年前,族内的祭司失去了与明尊的感应,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粮食连年歉收,到后来,庄稼不仅长不出粮食,还被一股污秽的力量腐蚀,大半都枯死了,连畜养的牲畜都染上了怪病,成批成批地病死。族人们误以为是明尊抛弃了我们,不停向上天乞求,却从未得到回应。终于有一日,那时的祭司自称得到了神使的指引,感应到了另一位神明的召唤,能为蠡罗山带来新的希望——那位神明就叫钩皇”
“族人们当然半信半疑,可那位祭司向他们演示了祭祀钩皇的过程,他屠宰了一只猪和一只鸡,把血祭洒在一尊来路不明的神像上。这之后不久,原本已成荒山的田地竟然奇迹般地复苏了。族人们欣喜若狂,纷纷供奉起钩皇,抛弃了明尊。百年口口相传中,明尊也从守护神变成了无相尼,蠡罗山的‘蠡’,也就理所应当地从钩皇变成了他。”
乔嘉禾瞥了一眼一旁阖眼休憩的夷微,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祈抬起手臂查看,自从上次斗良弼驱动钩皇之眼后,他的伤口再没有长出那层层叠叠的冰晶。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他苦笑一声,问道。
似是疑惑他为何得知,云弥稍稍瞪大了眼睛,说:“的确。好景不长,那片复苏的田地又一次枯萎,并且情况更严重了。族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祭品还不够,满足不了神明。他们逐渐加大数量,可收效甚微。”
她的眸光变得哀戚:“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说他感应到了钩皇的召唤,要求人们跟随他的指引。”
“因为先天残疾,父亲少年时常常遭受族人的白眼。因为伙伴的一个玩笑,他在山林里迷了路,不小心跌落山崖。他说,生命垂危之际,是钩皇给了他新的生命,治愈了他的重伤,并引导他回到族群中。族人们本来对他的话都觉得他是在哗众取宠,直到父亲告诉他们,钩皇偏爱幼童的血肉,如果能把祭品换成未被玷污的幼童,神明就会原谅族人的怠慢。”
“他成功了?”宁绥轻声问。
“是。”云弥微微颔首,“自此之后,每年镇蠡节,父亲都会从各家各户挑选出健康的孩子,制成祭品献给钩皇。结果你们已经看见了,所有的赐福都是幻象,最后都会破灭。”
“祂只是喜欢小孩子,不是想要孩子的命啊。”祈只觉荒谬,“祂的原身是九凤,这一族只有雌鸟没有雄鸟,外表看上去雌雄同体,却无法生育,只能靠成鸟分化,所以吾主一向垂怜幼年时脆弱的凡人,怎么可能忍心看那些孩子被如此戕害?”
“你……”
祈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九凤的遗臣,比起你的父亲,我想我的话更有信服力。”
云弥不再言语。乔嘉禾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夷微不是你们口中的无相尼的呢?”
“实际上,明尊虽然因为重伤失去了意识,但始终没有断绝与我们的感应,只是变得微弱罢了。我自幼时便隐约感知到他的存在,成为族中少祭司后,时常出入达兰神殿,那种感应便更加强烈了,但我始终没有告知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