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居山野,早已不辨人间岁月流转。”归诩轻叹,“你若执意入世面见陶唐氏,我依然劝你三思,重明。”
陶唐氏,即为后世所尊的五帝之唐尧。
重明,这个连他自己都遗忘了的名字。思及此,夷微执枪的手一松,眼中难掩落寞:
“你还是不肯改变心意么?”
归诩望向田埂间的众人:“人各有志罢了。我并非汲汲于世俗功名之徒,避世而居,也只是求一个清静。苍生各有所求,有欲便生乱,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涤净的。”
夷微嘴角浮现一抹悲凉的笑意:“当真吗?”
见他神色恍惚,归诩迈步走近,牵起他的手,话音轻柔,却满是诱引的意味:
“重明,你向陶唐氏使者泄露救世天机,却落了个受七十二道天雷驱逐下界的下场,你以为人族会挂念你的恩情吗?如果不是我出手救下你,堂堂西王母座下怒目明尊就要沦为虎豹虫蛇果腹的肉糜,同雉鸡又有什么区别?你不后怕吗?”
夷微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呵斥道:“你胡说!是母亲秘密遣我下界助人除魔定世,雷刑不过是掩人耳目,堵住诸神之口的手段!”
“是吗?”归诩的笑容变得讥讽,“可你落入凡尘几千年,为何她从未过问?蠡罗山一役,她必定知晓你前往镇压,但自始至终天界都只是袖手旁观,眼看着尸横遍野、死伤无数。甚至……连我都惨死在了那里,尸骨残碎,几乎无存……”
“重明,濒死之际,人傀扑上来撕咬我的血肉,我绝望至极啊……你在哪里呢?”
字字句句像一条细小的毒蛇,从他精神的裂隙钻进脑中。
“四千年啊……你一个人在蠡罗山镇守了四千年,满山的怨念都快被你消解干净了,那群不知感恩的蠢货却被几句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帮着外人重伤你,说你是无形无相的鬼怪,甚至还想对已经转世的我下手——你就一点都不恨吗?”
“而且。”归诩挑起他的下巴,“同一个魂魄的前世今生,你真的从未把他当成是我吗?”
夷微头痛欲裂,他脚下虚浮,脑中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像一只大手将他从无尽的混沌中托起:
“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所做的也都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了!”神志因这一句骤然清明,他甩开归诩的手,“你是你,阿绥是阿绥。我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不必再受前尘侵扰,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即便代价是我的命!此间事毕,我自然会离开!”
归诩笑意不改:“你甘心吗?”
不,不,有哪里不对。宁绥那天提起过,他梦里的归诩是被钩皇以外的存在暗中偷袭而死,眼前的归诩对此却只字未提。夷微神情一凛,提枪指向归诩。
不待他发动攻势,便见归诩身躯僵直,随后倒地,竟化作了一具尸傀。而在尸傀身后,宁绥收剑回鞘,冲他挑了挑眉。
“归诩就长这样?不能吧?”宁绥背着手端详尸傀,“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连神明也会被骗,可见反诈工作仍需推进。”
“……阿绥?”夷微双膝发软,向下跪倒。宁绥一把捞起他,拥在怀里,顺手帮他紧了紧松垮的发带:
“总算找到你了,你可不能折在这里。”
“我没事。”夷微晃晃脑袋,贪恋地伏在他肩上,“嘉禾呢?你们也……”
“她是最先醒来的,我把她安置在了附近休息,我们似乎闯进了一处庞大的梦域。当然,不排除这本来就是陷阱的可能,那些一睡不醒的学生一定也是迷失在梦里走不出来。”
宁绥抬起手触碰高处,空气竟泛起阵阵涟漪:“我们的行动干扰了斗良弼的计划,他很有可能是选择用梦境吸收学生们的精神力加强自己。外力很难影响梦中,必须从内部打破梦域。”
见夷微欲言又止,宁绥却不打算问到底,打断道:
“先四处走走,出去再说。”
这里不分晨昏,也没有光与暗的界线,所有色彩都搅弄在一起,又全部坠入地平线的深处。宁绥找到乔嘉禾,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自己走在最前面。
沿途也有零星的人傀或是尸傀出没,宁绥只是挥剑威慑,并不收割性命。声音仿佛都被梦域吞噬,除了彼此粗重的喘息,连一星半点的其他声响都没有。
倏地,一道好似凄厉惨叫的尖锐长音回响在梦域中,三人不由得停住脚步,侧耳聆听。
是……号角声?
号角声被无限拉长,节奏也愈发急切。随之而来的,是自天穹飘落的雨滴……红色的雨滴。
起初只是几滴细小的红珠坠落肩头,像是溅落的血迹,但很快,这些红点汇聚成流,化作细密的雨丝,从铅灰色的天穹中倾泻而下,将整个梦域笼罩在一片红雾之中。
血雨积聚为湍流,转眼间便淹没了梦域。饶是宁绥颇通水性,在这越涨越高的血流中也无法保持漂浮,身体逐渐发沉,直到血流淹没头顶。
“阿绥!”
这是失去意识前,宁绥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第40章故殇昆仑战神,怒目明尊,你就这点能……
如同人之初生,脱离羊水的浸润第一次接触崭新的世界,宁绥再次恢复意识时,身处的是一片茫茫然不见边际的水域。汹涌的水流没有灌满他的耳道鼻腔,反而将他向岸边推去。
他手脚并用爬上岸,翻过身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想起夷微还没现身,慌忙起身四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