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戈说,当时你给他听的语音消息是这样的,肖金枝先说了一句’行吧’,然后又说其实她也想找你聊,这个连接词很巧妙,如果不是你之前就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说‘行吧’?而且她说其实她也想找你,这个‘也’字就很灵性了,怎么,你也想找她?”金瑶像是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开丁文嘉的小心思,“可是你都删掉了,你为什么要删掉?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你主动找了她?是不想让谁?如果是让梁霄或者宋戈知道的话,最多也就是笑话笑话你,无伤大雅,你是怕警察知道?”
“不是。”丁文嘉面红耳赤地争辩,“当然不是,我没想过杀她,更没想过向警察隐瞒什么,我只是……,”丁文嘉闭眼,许久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我只是怕我要找她聊的事情被别人知道。”
“你要找她聊什么?”
丁文嘉睁开眼,她眼眶红红的,眼睑像是火燎过一样又酸又痛,她黑眼圈很重,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好。
“我昨天夜里去了趟昆明。”丁文嘉端起桌上的菊花茶一饮而尽,“我偷偷去的,梁霄送我回大理市区后,我半夜一个人开车去了一趟家里的老房子,取了点东西过来。”
丁文嘉这才是从身后背包里掏出一牛皮纸袋,递给金瑶,包装的牛皮纸是簇新的,是丁文嘉新买的,金瑶摸了摸里面的内容,像是一本很厚的资料,她没打开,只放在桌面上,金瑶对着丁文嘉:“你继续说。”
“我六岁的时候,得过一场怪病,”丁文嘉一边说一边朝着金瑶撒钩子一样偷瞄,“这个……宋戈和你说过没?”
金瑶点头:“零星半点,不全,你说就好。”
丁文嘉深吸一口气:“最开始是我的胸口,起了一层像是鸡皮一样死皮,我喜欢用手去抠,后来越抠越多,越抓颜色越深,等长到肚子上的时候,藏不住了,洗澡的时候被我妈发现了,她很惊讶,也很害怕。”
“马上,我爸也知道了,不过他俩没带我去医院,他们带我……去见了辛承。”丁文嘉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那应该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辛承,不对,不算是见到,当时辛承一直隔着一个屏风和他们说话,她没看到人,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爸爸丁旺福当时让她喊人家“辛叔叔”,之后丁旺福又说了许多叙旧的话,俩人听起来应该是老相识了,不过丁文嘉过去的六年里,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辛承辛承,有些陌生。
“当时辛承没办法治我,我爸爸就带我去了另一个地方。”丁文嘉喉咙猛烈地滚了一下,她垂头,指尖狠狠地掐上自己的太阳穴,“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丁文嘉说完,身体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金瑶看着她不似装的,声音也跟着柔婉了一些:“你要不要喝点水再说。”
“不用。”丁文嘉一边说着不必,一边探手把金瑶跟前一口未动的菊花茶尽数灌入喉咙里,她被呛到了,干咳了好几声,才继续说,“我不认得那是哪里,是我爸爸开车带我去的,我妈当时要跟着来,还和我爸吵了一架,我记得出门前,我爸一直叮嘱我妈,说两个小时他还没出来,就让我妈去找辛承,无论是跪着求他也好,还是要挟也罢,一定要让辛承赶来救我。”
“那是一条很长的走廊,铺着红黑相间的地毯,两边是电灯仿造的烛台,天花板特别高,两边是很好看的雕花实木门,门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我听着很害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爸就说,如果我害怕的话,就让我数数,数数多少步可以走完这条走廊,左拐了几次,右拐了几次,让我牢牢记住。”
“我就开始数,低着头数,不去看天花板,也不去听两边的声音,我们左拐、左拐、右拐然后直走了一百多步,我爸停下了,他撸起袖子,推开了一扇门。”
“那间屋子不大,倒是摆了很多张麻将桌,我记得最左边还有一张台球桌,桌上一个黑球一个白球,黑球都已经到了球洞边缘了,马上就要掉下去的样子,麻将桌都是空的,只有一张旁边有人,那是三个人,他们把牌已经摞好了,空出的那个位置,是给我爸爸的。”
“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着急让我爸爸坐下,他们朝着我招手,说着我听过无数遍的客套话,什么文嘉都长这么大了,让叔叔过来看看,叫人了没啊之类的,按照往常,我爸会让我和他们聊上几句,可我还没迈开步子呢,我爸却一把拽住我的肩膀,他像是在笑,可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开心,他说,孩子还小,怕生。”
“怕吗?”丁文嘉换了个口吻,学着当时坐在最中间的男人的发声,“她杀同族的时候怎么没怕呢?”
丁文嘉说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金瑶,原本紧张心虚的情绪一扫而空,她反客为主,忽而往后一靠,手肘还放在桌面上,食指微屈,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她眉尾轻轻抖了一下,像是反问:“瑶娘娘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没听清?”
丁文嘉身体前倾:“我,六岁的时候,就杀了一个蛇族的人,所以我也起过蛇皮。”丁文嘉眼角漫出一滴泪花,她很快用手背擦了一下,又苦笑,“可问题是,我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杀了谁。”
“那你怎么知道你杀人了?”
“我爸告诉我的,”丁文嘉别过头,“他对我说的原话是,文嘉,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杀了丁烨,丁烨,和我同姓,单名一个烨字,火华烨,瑶娘娘可曾听说过?”
“没有。”
丁文嘉忽而长叹:“原来也有瑶娘娘不知道的人啊,这人是我爷爷,名义上的爷爷,也是我爸那句话我才知道,我爷爷死了,而且,是我杀的。”
金瑶疑惑:“丁旺福不是孤儿吗?原籍岳阳,辛承站稳脚跟后他才来的昆明,你哪里来的爷爷?”
“认的,算是我爸的干爹,我爸认他做爹的时候自己都十六岁了,他也没养过我爸,我爸说,认干爹那是为了迎合当地风俗,在当地你不认个亲戚,对寨子里来说就是外人,容不下你的,所以说是名义上的。”丁文嘉都说了这么多了,也不怕多说几句,她昂头,似笑非笑,“所以我一直对他不是很熟悉,加上我妈说我爷爷欺负过她,她恨我爷爷,我们日常也不见面,我爷爷只和我爸单线联系,每次联系,都是来要钱的。”
丁文嘉说完,又摇头:“喊爷爷我还真是不习惯,我还是称他为丁烨吧。”
“嗯。”金瑶点头。
“记忆里,我唯一一次见丁烨,应该是我爸周末单独带我去游乐场的时候,路上接到了丁烨的电话,”丁文嘉叹气,“应该又是要钱的,那头很凶,像是追债的找上门来了,我爸接了电话,一边开车一边骂,骂的话不像是普通话,什么mai-dai,mai-cai的,我听不大懂。”
“这是傣语。”金瑶舔了舔嘴唇,“mai-dai和mai-cai都是不行的意思,你爸应该是在反驳对方。”
“差不多吧。”丁文嘉已经无意理会这两句话的意思了,“后面的事,我也不记得了。”
“都不记得了?”
“嗯。”丁文嘉点头,“我只记得我爸当时调转了车头,应该是去准备找丁烨,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浑身淤青,我爸说我是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可能磕到了脑袋,有些事记不清了,之后可能会记起来,可我偶尔能听到护士议论我,说我真可怜,小小年纪被人鞭成那样。”
丁文嘉微微垂头:“自打那天起,我就觉得胸口很痒,出院一个月后,我就开始长蛇皮了。”
金瑶能感觉出丁文嘉浑身散发的无助和落寞,她没有继续追问蛇皮的事,只继续提及丁旺福带她去见那伙人的事儿。
“后来呢?”金瑶问,“他们说你杀了同族的人,你爸爸怎么回?”
丁文嘉忽而抬眸,她眸光很亮,似掺杂了泪水:“我爸说是他杀的,他说,是他亲自剥的皮,还说,起了蛇皮的一直都是他,不是我,他撩开了他的衣服,从他的胸口到肚子,全是和我一样的蛇皮,那些人自然是不信的,非逼着我也撩开衣服给他们看,我爸拦着不让,他们又喊了一个女人出来,说要那女人替我看,我爸犹豫了很久,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