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柯道:“我的确心存侥幸,只不过……”
裴慎咳嗽几声,缓缓扶着腰站起来,从窗边捡起一朵粉绒绒的合欢花。它的树干宽广而茂盛,长长久久在院墙外摇曳着,风移影动,将裴慎笼罩在一片破碎光点中。
“我每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这棵树。他不认得我,不会说话,只会在那里长叶子,掉叶子,我连它的叶子都觉得好看。”
被封死的穴道使他身体尤其僵硬,抓了一会儿,任由合欢花飘落下去。他的眼神和那绒花一样轻,淡淡落在乔柯身上。
“我喜欢这棵树,胜过喜欢你。”
“有人说过,你这样对我,就已经是我命定的仇人,可我还是没办法对你下手。我对你千恩万谢,难舍恻隐,最后沦落到今时今日求死不能……我真后悔。”
“乔柯,你后悔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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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一阵,过几章就甜了
第59章58公道
后悔什么?后悔对裴慎巧取豪夺,以致回天无力;后悔年少离家,从未与母亲享受过寻常时日,就要天人两隔。还是后悔儿时软弱,没有固执己见,在父亲最后一次前往落星萍时将他留住?
裴慎的眼神飘然欲坠,呼吸起伏之间,将他的心脏一点点绑缚,收紧,七零八落。
乔柯道:“……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
“哈哈,”裴慎摇摇晃晃地笑起来。“好,太好了。”
不管摔几副碗筷,吐过多少次,他的肚子仍旧一天大过一天——才三个月出头,并未隆起太多,但习武之人本该纤瘦的腰身已经被重塑,玉雕般的肌丛纹理渐渐撑开,变成一片紧绷的皮肉,这块肌肤成了裴慎的禁区,碰也不敢碰,但又时时以酸痛和干呕提醒他,他拥有一副多么诡异的躯体,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他唯一的爱好变成翻阅韦弦木寄来的《卵山族志异》,可是,由于吐得厉害,迟迟没能翻动多少,倘若乔柯想要读给他听,他就不顾一切地抢回来,死死捂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可以自行掌控的东西。
与此相反,高晖竹的身体正在迅速枯败,缠绵病榻,有时候仿佛眼球也无法转动,乔柯只能跪在地上看她,像儿时咿呀学语般,微启着头,喃喃道:“娘……”
高晖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乔柯摇头道:“小时候没有叫够。”
高晖竹笑道:“我的儿子在外面威风堂堂,在家却学古人彩衣娱亲,不怕我说出去丢你的脸么?”
乔柯道:“除了威风,什么都没有。要是你高兴,我不如一开始就留在芝香麓,永远不出去。”
高晖竹道:“那……你帮我做一件事。”
乔柯道:“好。”
高晖竹转向他道:“叫阿慎过来。”
裴慎的外袍十分宽大,尽管知道高晖竹的眼睛已经不大看得清楚,仍然用双手向前扯着,叫道:“姨母……”
高晖竹招呼他坐下,道:“阿慎,你不要害怕,今天有姨母在,姨母为你做主。”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乔柯大惊失色:“娘!”
他几乎下意识想要将裴慎推开,但是,高晖竹显然早已对他的所作所为了然于心,呵道:“小柯不许说话,跪下!阿慎,今天我们三人在场,天地为证,你尽管说说,你最想要什么。”
她年轻时也几乎是与韦弦木母亲比肩的美人,只是归隐太早,与世隔绝太久,化作了“高掌柜”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号。此刻,这个纵横商海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形容枯槁,却比高坐在集议堂上的于霦云还要威严,裴慎原以为自己前些天怒火攻心,咒高晖竹早死被她知道了,所以要教训理论一番,丝毫没有料到她是来主持公道的,愣了许久,“噗通”一声跪下,咬牙道:“姨母,我……我……想离开乔柯,一辈子都不再见他!”
言毕,高晖竹再次转向乔柯,目光慈爱而又严厉,乔柯早已读懂,摇头道:“我不能……”
高晖竹道:“小柯,你事事都想周全,一旦不成,就全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执着太过,害人害己。我身为人母,绝不信你会存心作恶、不分黑白,可我和你父亲还自诩侠义之士,儿子犯了错,实在没有自欺欺人,袒护遮掩的道理。钱财、武功、手腕、声名,你样样都有,娘对你没有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一件,娘想要替你决断,你就当是娘临死……”
她兀的哽住了,眼神不由自主全都牵系在儿子脸上,连裴慎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神情去看乔柯。一行泪水似乎从他的脸颊滑了下去,但他很快也扎下了头,只留给裴慎一个伏低的背影。那一刻裴慎忽然发现他并没有多么成熟稳重,世上多的是乔柯做不到的事情,当他走投无路时,也只能至诚至切地匍匐下去,向天地、神灵,或向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挽救的亲人祈求:“他会死的……娘,我没有爹了,我不能再没有你和阿慎……我从来什么都不想要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