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这十二人都整齐划一戴着面具,脖子上也围着一圈铁皮,即便天池倒灌、风雷交加也不移除。这副打扮,消息灵通的人称之为“防裴胄”,防的,正是裴慎那穿喉一剑。
一切都是因为沉寂数月的裴慎突然出现在沥剑台,虐杀了不在“生死簿”上的石蒲。许多江湖人士当年虽未上山,但却参与过厘罪盟的兴建,石蒲一死,全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搞了这套护具出来,用柳中谷的话说,叫狗项圈——不一定保命,但一定丢人;虽然丢人,还是要戴。
十二人如此小心翼翼,他们所护送的逝者却是个逃脱裴慎诅咒的幸运儿。一个月前,宁公侯久病不治,在照雪城撒手人寰。代城主宁礼通报四海,为其父举办了一场不亚于继任大典的隆重丧事,之后便遵从遗愿,派人护送灵柩回到宁公侯的故乡——凤还城。
队伍日夜兼程,扶棺三千里,终于还是被落石拦在了这个地方,无奈之下,镖头只得带人到附近的破庙中躲雨。
暴雨连下两天两夜,将他们的来路冲刷成无数条溪流,破庙成了天地间唯一一处庇护所——干粮足够撑一个月,破庙中有许多过往游侠暂住的痕迹,其中不乏火种和棉被,然而,第三天早上,扶棺队伍中的每个幸存者都在争相恐后地离开。
第一晚,队伍中不少人想起“雨打棺,尸魂散”的谚语,不肯将棺木抬进屋子。可巧柳中谷带领的逐风镖队也被困在这里,他是个懂行的,往棺材里倒了一袋大米驱邪,又劝人早点进屋,免得尸体受潮发臭,生出疫病。
正在他抬起棺盖时,门外忽地吹来一股邪风,将死者头部的遮面纸高高掀起,幸好扶棺的镖头眼疾手快,又将遮面纸按了回去。几个时辰后,逐风镖队一名女镖师起夜路过,竟看见晦暗的角落中,那具三千里都好端端走过来的金丝楠木棺材竟然在流血,从棺头到棺尾,地面的枯草全都染成暗红色,四四方方围成一圈,好像祭祀法阵。一把剑从棺盖刺入,穿过尸体喉咙正中,透过棺底,死死钉在地面上,同时也钉死了尸体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那不是宁公侯的脸。
在被穿喉之前,这个人甚至还活着,所以他的血液足够新鲜,足够充沛,在自己的尸身下汇成一汪小小的血池。
第二晚,为防偷袭,扶棺的队伍分成三支,轮流守夜,翌日点卯竟还是少了一名镖师。柳中谷被这些人的争执和怒骂吵醒,站出来道:“吵有什么用?还不快找人!”
镖师甲握紧剑柄,虽然隔着面具,还是能听出他心神不宁:“这地界,这天气,还能上哪找啊?我真不该走着趟镖……”
乙道:“完了,真的是裴慎索命……就知道戴这个狗圈屁用没有!”
寺庙中只有微弱的炭火燃烧,水汽低沉,剥啄之声全然不敌窗外狂风骤雨,间或有巨石砸断松柏,轰然滚落山谷。在这样的天气通过柏梁镇,不亚于险浪行船、火海取栗,这十二名镖师就算再害怕,也不敢独自逃到外面去,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口血棺。
“咚!”
“咚咚!”
柳中谷提起了三垣刀,孤身向前:“告诉你们宁城主,这口棺材,他恐怕要重买了。”
他掀开棺盖,只见昨晚粗粗清理过的棺底已经再次被血水污损,棺中人一动不动,双手直愣愣地定在上方,维持着方才敲击的姿势。
镖师丙道:“棺材不是清了吗?怎么还有东西?”
棺中人脸上仍旧覆盖着一层冥纸,与昨天不同,他的喉咙虽然被豁开,但出血量少得多,只是脖颈皮肤上的纹理十分松弛,看起来有些年纪。
柳中谷深吸一口气,摘开遮面纸,几乎同一瞬间,棺中的宁公侯双目圆睁,右手“啪!”地一声抓在棺材上。
众人四散奔逃,大喊道:“诈尸了!”
可是,这一瞬间的动作之后,宁公侯又紧闭双目,跌回了棺中。柳中谷与他直面相对,险些被扑个满怀,心有余悸,身后的逐风镖队有人道:“这是尸僵,雷雨天最容易显化,以七枚雷击木或枣核钉入尸体背部,即可禳解。”
荒山野岭,有饭吃都是奢望,哪里会有人随身带着枣子,有人问:“别的东西不行吗?”
那人道:“……桃钉、檀木钉,也可见效。”
寺庙中的造像虽然早已毁去,但毕竟是供奉之所,从地基到房梁都是吉木,众人就地取材,很快削了几根桃木钉出来,扶起宁公侯尸体,以北斗七星的形状楔在后背。
刚刚钉完,尸体已经被豁开的脖颈中突然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嘶吼,从众人手下挣脱,霍然起身。
柳中谷大喊道:“都让开!”
宁公侯走路十分僵硬,关节无法屈伸,许久,才向柳中谷挪动一步,即便如此,在场众人也已经满头大汗,因为尸体浑浊发黄的双眼始终死死系在柳中谷身上,右手渐渐抬起来,竭力向他抓去。
就在冰冷指尖即将扫上柳中谷脸颊的前一刻,宁公侯陡然绊倒,大头朝下,一动不动,再也没有起身。
窗外猛然闪过一抹刺眼的白光,窗纸破碎凌乱,像招魂幡一样疯狂舞动起来,伴着撕裂天地的雷声,一道高大的身影投映在上面。
他撑着伞,不急不徐,闷声从窗外转过身来,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