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终于磨破了一只鞋,支着树身将它脱了下来。泥泞的血迹黏在草叶上,椋吾满不在乎地晃了晃,像是有些遗憾它太早牺牲。这会子的阳光很好,暖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遗漏出细碎的斑驳。他的睫羽在低眸转笑间打下两片阴影,这双眼似是汇尽青原的生机。
他跳了几回脚,扶着粗壮的树身蹲下来,随手抄起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就地开始挖坑。
“有一名强盗,带着他的同伙屠戮了整个村庄,他将搜罗的财宝分割,按照出力程度分发给所有人。收获不多的人于是开始不满,最后一众发生争执。强盗遂为弥平争吵内乱,主动奉献出个人所得。然而这些分享并无消除彼此的争议,最终同室操戈,几乎灭亡。”
叶惊桐眼看着他将沾血的残破草鞋丢进坑里,原原本本地填好土,甚至连野草也种得一模一样。
“强盗满足了所有的‘善’,也触犯了极度的‘恶’。他究竟算是好人,还是恶人?”
椋吾垂首敛目,不以为意地问他,边儿试探着拿脚趾戳戳满是碎石子的土地,尝试着轻轻地踩上去,终归还是无可奈何地缩了回来。
叶惊桐懵然地立在原地,答案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滚出来,又在舌尖打了个转,撞碎在牙关。
椋吾背靠着树坐下来,尽可能将那只失了庇护的伤腿搁得远离地表。爽利地从腿上扯下一截,灵活撕成细条,扭成了十几股麻花。从头打了个结,开始编织简易的布鞋。
他安乐自在地自问自答,几乎下一刻就要生出翅膀载着他飞往云端:“你看,你也迟疑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决定了他们不同的习惯与认知。定论善恶的人总是带着自己的观念,将自己的理想灌输在不同的个体,这并不是盛世,而是霸权。”
叶惊桐古怪地蹙眉,微抿的薄唇锁住了不可言喻的滋味,同时又酝酿着别样的情绪。许久,椋吾才将鞋子编完,那只玩意儿模样有些趣味,只是一个垫子上连着麻绳。这就足够了,比赤脚要好上许多。
他随即便套上了,悠闲地晃了晃,有些不合尺寸,遂又合着脚调试了一番。此时,叶惊桐却忽地小声问道:“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
椋吾浑身轻松地站起来,掸了掸长短不一的裤腿子,细瘦的腿藏在里边,此时露出了大截的淤青伤口。
他神秘地闪着神光,露出一个恐吓的表情:“话多的孩子会头秃哦。”
晴空万里太久了,人就开始慵懒懈怠,忘记雨日里的冰凉慌忙。
沉闷的阴云在仿佛只是几丈外的头顶聚集,拖延越久,倾盆大雨来得越加猛烈。这却是无法规避的暴雨,于混乱的世道而言,这场灾劫带来的反而是短暂的清宁。至少带着烈火的箭雨会失去它的恶毒、装在机关里的弹药能够闭上它的野心。
叶惊桐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占据东南西北的乌云,彼此摩擦时甚至闪过明暗的光华,就像金雀作茧自缚,又拼命地想要破出绝望,绽出丁点的曦火。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身边人的行动越来越迟钝,身形晃晃悠悠,不似快意潇洒。
他终于开始自我反省,似乎早该找个机会离开。傅老一定很担心,说不定山庄的叔叔伯伯已经气得砸罐子摔碗了。江南那边的人群一定混杂了很多黄灿灿的身影,逮人就问起有无小少爷的下落。也有可能,山庄的弟子已在附近方圆内搜寻了,很快就会接他离开。
被绑架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与他幻象的惊悚危险截然不同。更似是两个理念不合的旅人相遇,又循着缘分一同行走。
叶惊桐忽地听见一声闷响,转眼去看才知,少年直愣愣地扑进土里,连五官都埋进尘沙。他没能在小少爷的呼喊里爬起来,一动不动,连呼吸都看不出。
叶惊桐迟疑着凑近他,将人翻了过来。
“你……”
伤口还是感染了。椋吾白净的面孔此时正晕染得通红,呼吸短促而微弱,比烧热要严重许多。他的意识已经迷迷糊糊,眼界也被生理泪水潮得乱七八糟。他有些可惜那日的酒,最后一坛“吊儿醉”。
他躺在在坚硬冰冷的石地上,下面铺了一层布料,对于抵御湿冷仍是杯水车薪。万籁之声皆被狂躁的雨滴压进低贱的土壤,泥水成了最后的拙劣狂欢。事实上,这些杂乱皆没纳入椋吾的耳朵,来自头脑中沉闷的杂音,像海水灌满耳道,对于外界的所有音响都是决绝的排斥。
椋吾眨巴着眼睛,这双眼眸在阴暗的地方彻底失去辨别能力,丁点的棱角都看不清。他的手往四周摸了许久,除了抓到一双绵软的鞋子与几包药料,就只有磕人的石头了。什么人都没有,那个心大的富家少爷也没了去向。
大概是遇到了家里人,被提回去了吧。椋吾理所当然地翻了个身,背脊被压得生疼,估摸着已经印了片潮红。
所有发生的大事小事,都不算太好。椋吾凝视着前方,大略这样能稍微让散乱的视线凝聚一些。他尝试站起来,然而疲乏感如潮汐汹涌澎湃,险险拍碎这厮精瘦的骨架,吞没在无边沉沦里。
按照寻常的传记,这时候他的俘虏应该会带着温暖的食物回来,然后熬好浓浓的药汁,要是有蜜饯冲淡苦味就更好了。这厮肖想了那位天真到撞墙的小少爷傻乎乎地回来,不过可惜,半刻钟后,他只等来了失落的隼。
天隼将翅膀扑腾得乱七八糟,沾了雨水的羽翼从他反应不及的脸面上拍过去,又拍回来。烧热让他觉得冷寒非常,不听话的鸟儿显然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