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走了过来,问道:“这么晚?”
“你不也一样。”乔安回答。
戴文沉默片刻。走近了,他身上那层朦胧的脆弱感似乎逐渐消散了,他的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不太整齐的领口被耳机压着,整个人好像又化作血肉之躯。或许刚才那种脆弱感本来就是出于乔安的想象。
戴文道:“你叫车了吗?”
“正要叫。”
“那我和你一起吧。”
两个人住在同一栋楼,确实也没有分别打车的必要。乔安点头,打开叫车软件。最近的车要十分钟以后才能到。
“先下楼吧。”戴文说,“在办公室一整天,怪闷的。”
下楼后两人才发现雨还很大,空气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磅礴的雨声更显得深夜里万籁俱寂。这是一种奇妙的反差。
“奇怪。”乔安说,“在办公室里完全感受不到下雨。”
戴文一笑,道:“等你成为老板,有了自己的窗边办公室,自然就能知道外面的天气了。”
乔安大笑:“想的倒是美,谁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戴文问:“怎么,你不想当合伙人么?”看了看乔安的脸色,他诧异道:“你居然不想当合伙人么?”
“多累啊,难道你想吗?”乔安问道,“如果你要当香港组合伙人,恐怕要和尹律师做竞争对手了。”
戴文笑道:“一个所又不是只有一个合伙人。”又感慨,“奇了,你不想当合伙人,居然还为了工作那么尽心尽力!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乔安诚实道:“图钱吧。”
“值得么?”
“或许吧。”
两人都沉默了。夜里的中环褪去了喧嚣,在层层雨幕中显得有些寂寥。乔安站在戴文的身侧,发觉两人自然下垂的手靠的很近,只要她略略抬起手,就可以拉住戴文。
她忽然顿住了。
她在做什么?
她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靠近戴文!明明他暧昧不清,优柔寡断。对她而言,他绝非良人。而且她和戴文同所不同组,尹荷对谢莉绝非善意,她和戴文之间有种种矛盾阻隔。她已经想好了,不能让私情使得两人的关系更加复杂。
她把双手交握在身前,一只手牢牢握住另一只手。抬起眼来,一辆出租穿过大雨驶到楼下,黄色的车灯氤氲在在密集的雨丝中。乔安眯着眼睛看着车牌号,道:“我们的车来了。”
戴文把西装外套很自然地罩在两人头让,道:“快上车吧。”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乔安感觉满世界都是戴文的气息。他们之间还是有些距离,像是一段刻意的留白。刻意保持着那点距离,她有些跌跌撞撞地爬进出租车,戴文跟在她身后上来,关上车门,和司机确认了地址。
“你没淋湿吧?”戴文问。
“没有。”乔安道,“你的衣服是不是毁了。”
“不会,淋点雨还好。”戴文抖了抖衣服,放在腿上,“明天早上直接送进干洗店。”
随后两人都没再说话。出租车后座的空间忽然显得极其狭小,好像装不下这样的沉默。在雨声中,乔安仿佛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她偷偷瞥向戴文,戴文正靠在车窗上扭头看着窗外,留给乔安一个侧脸,仿佛一段剪影,在一盏盏向后飞速掠过的路灯下时明时暗,好像一秒钟沉睡去,一秒钟又活过来。乔安心里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诗意逗乐了,夜晚让人防御力下降,但是无论如何乱给同事加滤镜都不算是好事。然而乔安觉得这一天来对戴文一腔莫名的火气,此时已经烟消云散。
她戳了戳戴文,戴文转过头来,眼神很无辜。
“戴文,我一直很好奇。”乔安缓缓说道,“你为什么对每个人都这么体贴?有的时候,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还会显得过度殷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没有追过文馨,不知道追她有多难。”戴文叹了一声,“我不仅是对她,我对她所有的朋友、室友、老师,总之是能接触到她的所有人都非常小心、仔细、殷勤。这样度过很多年,我感觉是她把我定型了。”
乔安有一刻觉得不可思议,感觉戴文简直面目可憎。一方面,是戴文又提起文馨,根本没有人想要提起她!另一方面,虽然他把自己的行为习惯归结于文馨的规训,但是他所作所为,终究还是出于自己。一个人再怎么样,都没办法完全塑造另一个人。就像是林延虽然百般伤害过乔安,但是却无法从根本改变她的本质。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究竟明不明白?
乔安说:“文馨从来没有要求你去做这些,这些是你主动去做的。所以并不是她把你定型了,而是你本来就会是这样,换一个人也是这样。”
“如果我遇到的不是文馨呢?如果是一个不那么倔强的,正常点的女生呢?”戴文叹气道,“我可能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对她的偏爱,本身就是你个性的一部分。”乔安摇头道:“那你可能不会那么喜欢。你只喜欢自己得不到的人。你喜欢明明看上去没有希望,偏要去勉强一下的那种纠缠。文馨可能确实最初吸引了你,但是一直持续吸引你的是她带给你的挑战。你不能接受没法再给你带来挑战的她,所以你不能接受和她一起步入婚姻。”
“你是这么看我的吗?”戴文看上去有些震惊。
“你不是这样的吗?”乔安反问。
戴文摇头,道:“你说的我没办法反驳。因为这是从我的行为倒推的动机。我自己本来就是当事者,而且这种事,我根本没办法说清是为什么。我只能说,文馨也好,还是这段感情也好,对我来说是一件定性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我人生的一个锚点。刚和文馨分手那段时间,我们正在答丰收项目的题。我其实每天都不愿意睡觉。就怕睡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件事就结束了,我和文馨之间就结束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从一个梦里醒来,发现经历的往事都是一场梦,然后醒来了之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