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箱里东西不多,一些文具、摆设,几盒不知道是谁送的巧克力。一条围巾,一条毛毯,箱子底下是她丢在北京办公室的一件呢子外套。如果不是a&b好心地把这些东西送回来,她简直要忘了自己还有这些东西。忽然找到他们仿佛是用一个时光机回到了过去。在a&b北京办公室那段时间的细节林林总总地在脑海中闪现。
那盒巧克力是北京一个秘书给的,秘书和男朋友分手了,把男朋友送的礼物尽数送人。有人拿了香水,有人拿了唱片,乔安拿了巧克力,但是现在应该早就过期了。
那个围巾是乔安在办公室楼下买的。她在香港生活了太久,忘记了北京的妖风是多么魔性。一天中午出去吃饭,刚出办公室大楼乔安就在妖风中凌乱,立刻转身在楼下底商买了条厚实的围巾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那个毛毯是乔安偶尔在办公室睡觉的时候披在身上的。她那间办公室不知道哪位前辈留了一张简易躺椅,中午吃完饭乔安偶尔躺在上面午休,盖着毯子,暖融融地睡一觉,特别解乏。
而那间呢子大衣陪着乔安去了很多地方。她穿着那件大衣去了奶奶的葬礼,去了很多次无功而返的投标会。后来北京入冬,她换上了更厚实的羽绒服,那件衣服就一直挂在办公室里。她回到香港的时候甚至忘了带回来。
乔安把大衣抖开。放在北京的衣服肯定不会有什么发霉发潮的味道。她嗅了嗅,只能嗅到当时自己常用的香水味。那个香水是不是还是戴文送给她的?她搬家的时候只剩了一个底,就丢掉了。
她叹了口气,盘算着次日早上把衣服、毯子和围巾都直接丢去干洗店。这样想着,她就顺手翻了翻大衣的口袋。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有点像是硬纸壳,外面似乎泛着一点金属色的光泽,在经年累月后黯淡了。乔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是什么,自己怎么会把这样的东西放进口袋。她拿着那个硬纸壳转了转,在纸壳的另一面看到了两个黑点,两个红红的圆片和一片月牙状的红纸。那些纸片显然已经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显得极其诡异,但是乔安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张脸的五官——黑眼睛,红脸蛋,笑嘻嘻的红嘴唇。
她仿佛被雷劈了一道,恍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奶奶火化前的灵台上,那个金箔纸做的小人。
仿佛是打开了一个锁了几层的匣子,那一天的记忆带着火葬场里呛人的味道在乔安的脑海中重现。她想到那天清晨灰色的天空好像一块肮脏的棉布,想到北方凛冽的空气好像磨砂纸刮着她的嗓子,想到唢呐凄厉的声音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沉闷的空气,想到她家人们穿着黑衣,带着黑纱,头上缠着麻布,跪在粗糙的地面上此起彼伏地哭着,那种毫不掩饰的夸张的呜呜声混在风里,而北风,北风卷着落叶,卷着沙石,好像携带着无数看不见的灵魂从他们身边快速地穿过。在灵台上摆着的金箔纸做的一对男女,红红脸蛋红红的嘴,好像在对他们露出恶意的笑,然后一下子,一个纸人的脑壳就被卷了下来,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着,那诡谲的笑脸不断地滚下去又滚上来。乔安想起来她当时把这个纸人的脑壳捡了起来,揣到了口袋里。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已经不记得了。那一段的记忆因为痛苦而模糊,她的大脑似乎为了保护她,拿了一张厨房纸把那段记忆给包上了。可是那层厨房纸撕了个口子,那记忆里令人作呕的气息就又扑面而来,让她窒息。
她记得他们当天烧了纸,下葬的时候烧了纸,过了三天又烧了纸,头七的时候烧了纸。她竟然一直把这纸人的脑壳塞在口袋里,从来没有想起来烧给她奶奶。她看着那退了色的金箔纸上错位的五官,诡异的笑变了位置好像一个不阴不阳、悲喜难辨的表情。那张纸人的脸仿佛也变成了她奶奶的脸。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每次乔安去看她,她也是一副不知悲欢的表情。最后神智不清醒,语言能力丧失,见到乔安后从喉咙里发出一串串的声音,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乔安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北国的故乡感觉很遥远。她没有给奶奶烧过纸,平时里也不怎么思念她的家人。可是在她的回忆里,家人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盯着她。那种目光不完全是善意的,就像是她从小到大,似乎一直被质疑,一直要拼命地证明自己,才有一种配得感。她一直在做一个好孩子,好女孩,用尽一切力量区做到那个简单的“好”字。到头来又给了她什么呢?
随即她又想起,在奶奶葬礼的时候,她也刚刚知晓了戴文和尹荷在背后捅刀的事情。当时她曾在隔离酒店里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在深夜里听着狂风听着雨声夜不能寐。以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总是萦绕着对戴文的恨。可是如今…
就像易矜指责的那样。如今的她,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她终于活成了她曾经憎恶的样子。
她有选择吗?她就不能做一个好人吗?
可是做一个好人,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一整天的压力与疲惫骤然袭来。她心中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洪水决堤倾泻而下。她的泪水打在褪色金箔那张怪笑的脸上。人生不能总回头,因为回头的时候,才会发现已经走了那么远,故乡在遥远的北方,已经遥不可及,更不再属于她。而她也早已面目全非,在风霜雨雪里,长成了一个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