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濯羽不记得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横无际涯的荒野中声嘶力竭地哭喊,脚踩着一片一片看不见边的尸体,满地是血,满身是血,满手是血。她感觉到天旋地转,天空碎裂崩塌,向她倾压下来,压碎了她的骨骼,碾出她的血肉。
为了保护她,头脑将这段记忆销毁殆尽。
再睁开眼时,她被俘虏,关在北狄的铁牢。盟主被关在她的隔壁。她看见自己的师父出现在地牢,被挑断了手脚筋,武功全废,奄奄一息。
师父神智失常,说不出话来。他每天躺在破草堆里,时而痛哭,时而癫笑。他手脚皆断,站不起身来,给他送的饭他无法送进口中去,只能用嘴叼着碗,赫赫盟主活得如狗一般。时而打翻了碗,然后他就刺笑着满地打滚,把饭菜肮脏地滚上一身。
师父每天哭笑之余,便是木讷地喃喃:“八大门派有叛徒。八大门派有叛徒。八大门派有叛徒。”
白濯羽第一次感觉到,人死了比活着幸福多了。她嫉妒死在战场上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嫉妒那些已经被筑成京观的师兄师姐,嫉妒他们死去了便无知无觉,却留下活人承担这些无法承担的痛。
直到朝廷将十一个郡割让给北狄,战事结束。北狄铁牢里的俘虏过多,北狄人无暇看管,便雇了卖国贼来当狱卒。
人在折磨自己同胞的时候往往能发挥难以想象的创造力。每天都有人被杀,每天都有人受折磨,每天也有人逃跑。谁也不知道那些跑出去的人是死是活。
在牢里被关几个月后,白濯羽被安排为北狄修筑新城墙。她搬着石头走在软烂的土地,敏锐的嗅觉能帮她辨认出来每一步踩在谁的尸体之上。
在接触外面的世界时,她听闻,八大门派没有参战的极少数留守弟子联合起来,倾尽所有力量,在中州某郡建起了一座城池,名号“遗珠城”。该城独立于北狄与朝廷之外,所有幸存的江湖人都栖身其中。
仅存的沧海遗珠,都在其间。
师父知道此事后,久违地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将一枚令牌交到白濯羽手中,道:“濯羽,逃出去,去遗珠城。为了我,为了整个武林。只有你有资格做新的掌门,只有你有资格重振江湖,只有你能做到。”
白濯羽流泪,摇头:“师父,我要带你一起走。”
“濯羽,你认不认我这个师父,认不认我这个盟主?”师父问道。
“认。”
“那就记住,我死了。我命令你:告诉所有人我死了,别带我走,也别想着回来找我。”师父微微抬头,躺在发霉的干草中,目光灼灼,“武林规矩你懂得,旧盟主不死,新盟主不立。若是我活着,便没有人信服你。”
白濯羽不应,只摇头。
“逆徒!我忍辱偷生,是为了有一天知道究竟谁是那叛徒——你若不应,难道是逼我当场自尽给你看?!”师父怒道。
白濯羽垂泪,哭得颤抖。
“——第十九代武林盟主白濯羽,接令!”
白濯羽接过令牌,跪地叩首痛哭。
逃出北狄铁牢后,白濯羽身无分文,遭到追杀,只一路向南逃。她清楚凭借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将师父带出,自己逃出来发展势力,是唯一有希望能救回师父的方式。
逃出北狄边境,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她立刻找了破庙栖身。她将身上所有的东西典当换了信鸽,向遗珠城寄信说明情况,请求遗珠城派人来将她接走。
遗珠城的回信到得很快:遗珠城群龙无首,确实需要一位有地位的领袖主持大局。但是遗珠城弟子无法确定她的身份,不敢贸然派人来。
如果白濯羽能亲自带着令牌回到遗珠城,全城便拥立她为新的盟主。若是她到不了,那一切免谈。
只有一封冰冷的信件,别的什么也没有。
白濯羽走在边境的城邑,这里处处是饥荒和战乱后的灾民,瘟疫肆虐,每天都有人饿死病死,死个人就像死只鸡一般,一蹬腿就算完事。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变成那些死者中的一员。
她和人打听了一番,遗珠城就在中州,距离她所在边境仅隔两个郡。向南走过珑水郡和西原郡就可以到了。
——前提是,她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没有机会多想,也不敢去衡量这件事的成败。师父还在牢里等着她,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救出师父的人。
她只知道自己需要不停地向南走,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她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潜入太守府,潜入后厨,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盘茉莉饼,在啃大白菜的时候被逮了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