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他要任户部尚书之位,其实也是李鸣秋从礼部退出来,以此做了几番勾兑,才换得这一更有实权的位置。”许绰轻声道,“不过再往后他在这位置上立稳脚跟,且渐成一极,乃至如今能够矛头直指李度,就更多是他自己的本事,我只做配合了。”
“……唔。”裴液似懂非懂,“我还以为,李先生是真到了年龄。”
许绰一笑,低着头拿杆子拨了拨火:“人过五十之后,每天都可以选择抱病致仕,是个挺好的由头罢了。”
“所以,”裴液大概明白了,“一切……是从许相那时开始的。”
“《科举新法》,就是他亲手编成的。”女子低声道,“为了推行此法,他奋力搏斗了十余年。”
“……没有成功?”
“何止没有成功,连命也丢了。”许绰轻笑一声。
“咱们现在虽然也处处碰壁,但面对天壁尚有一高峰可倚仗立足,许相那时……才是真正近乎绝望的艰难,孤身重围,也不外乎那样了。”她低声道。
裴液看了看她,女子面上倒没什么伤痛的表情,娴雅安静的面容在炉火前耀映。
“他打开了这么一条路,寒士们便能够有一容身的空间来斗争,而如今有元照这样一座山立在这里,士子就能围拢过来。”许绰道,“我们如今所为,正是承续他的遗志而已。”
“……”裴液安静。
“我问你。”许绰忽然抬头,“你来神京一月,九流、帮派、诗人、士子、高官、权贵……一一都见过了,你说,我们要怎么才能推行新法?”
裴液微怔,他确实都见过一遍了。
要开仕进的门路,确实只有改革科举,向上之路通畅,社会才不畸变。可是即便官位可以增减,但权利是恒定的,寒门占得多了,贵族就少,没有任何手段能柔化矛盾,这事的本质就是从世家身上生生咬下肉来。
不可调和的矛盾当然就只有分出胜负,这往往会指向激烈残酷的暴力争斗,可这时你会现……你面对的是不可推翻的敌人。
世家、或者说围绕世家建立起来的整个集团都会阻拦,换一种悚人听闻的说法来讲……那就是整个大唐。
你不能上一道削藩令,皇帝就会和你站在一起;你无法和他们谈判博弈,因为你手里根本没有能撼动他们的牌;至于政变,别玩笑了,这不是吃不起饭、活不下去的事情……而十万名读书人连同他们背后的家庭加起来,也胜不过任何一姓。
裴液思维顿住,小小的炉火前,许绰安静深邃的清眸望着他。和话本里的故事不一样,“世家”不是某种腐朽强大的病症,更不是拦阻大唐进步的脓疮,他们向下联结的是整个大唐的命脉,向上承载的是麒麟所授的天命,他们是胳膊,是腿脚,甚至是头颅、是心脏,他们就是大唐本身。
……你身为大唐之相,所有的权与力都只来自于这个身份,要如何去推行你的所想?
裴液怔怔看着炉中的火光。
除非……
“除非,大唐所尊奉的‘天命’是错的。”许绰轻声道。
楼中一时安静,只有木材噼啪的燃烧声。
釜底抽薪。
“儒家有外学,是四书五经,仁恕君臣,治世之道也;儒家亦有内学,是道理世运,性灵命轨,天人之道也。”许绰道,“你不是一直不大清楚天理院是做什么的吗?其实地如其名——究天之理而已。”
……是啊,在这样的世界上建立最强大的王朝,仙君垂目,仙权散落,大唐怎么会不对自己头顶的这片苍天投以注目呢?
究竟是什么,会左右我们的命运?
所以方继道必欲“求世间唯一之真理”,才那样想入天理院之中。
“你在国子监应当也听了几节李鸣秋的课,还有长孙给你讲,应当大概明白了些如今大唐尊奉的天理是何面貌。”许绰缓声道,“世家高居在上,是因承麒麟之血;麒麟所以无可违抗,是因握运势之权;而运势,正是天意的具象显现。”
“你要动世家,就得先动‘天意’。”
许绰把脚也翘起伸向火炉,安静了一会儿,偏头道:“考考你,这道‘天意’的逻辑为何?”
裴液怔了一会儿,缓缓道:“……天生万物。”
许绰拍了拍手,望着炉火:“不错,天生万物,‘天’是一切的起始和终极,那么一切当然就由天决定。大唐运势自然也是天所注定,而如今大唐运势正高,自然代表天命未变,不可违逆……我再问你,这里面真正的关键是什么?”
裴液此时已经懂了:“人之‘性’,亦是天生。”
他进入国子监第一天听到的那句话如今才回响在这里——“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天道”指“天”的运行秩序与内在法则,它绝不是只高高地存在于天之幽冥不可见处,而是存在于万物本身的存在与消长之中,因为世间万物,本来便是从“天”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