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的身世自已不是秘密,只是这话却叫晏令白骤然一惊,他没想到,冬至竟能一句话戳破他的心思。
下狱前最后一次见露微,那孩子大约原就是来探望他的,却因忽被乔氏告知真相,顿时就变了一副心肠。那般义正辞严,又那般冷静质问,令他在那一瞬当真觉得,此生已到尽头,而从不怕死的他,也在那一瞬,感到了无边无际的恐怖。
他不知再说什么,陆冬至也似会意,抿紧了嘴巴,转身返回监室角落的草垛。然而,几步的距离不及踏足,外间的暗长的甬道间却传来了一阵震动,越发分明,像是来了不少人。
“将军快看,好像是张寺卿!”
冬至一听到动静就贴去了监室的铁栏上,近乎要将脑袋硬生生挤出去,视线也仅能望见一个紫袍的身影,很像是每次过堂都能见到的大理寺卿张渚。
晏令白一听倒警觉起来,想他们关押逾月,倒不曾见这大理寺的长吏亲自下到狱中,难道不是提审?其余相随的脚步又能是谁?
“昭清!”
一无叫他继续深思的空隙,甚至也不及他起身,猛然入耳的这声呼唤,只令他浑身僵直——
监室门外霎时聚起通明的火光,将每一张面孔都照得清清楚楚,果有大理寺卿张渚,而方才唤他的那人,竟是去岁秋天就奉旨离京的甘州总管顾夷中。
“晏将军,你受苦了!”这句话,出自赵维贞之口。
重圆
◎我妻现在何处!◎
晨交五鼓,谢探微整甲执剑,准时来到紫宸殿外与昨夜戍卫的金吾换防。皇帝近来病沉,已取消了多日的常朝,今日也不例外。他方站下不久,便见太医令陈自和前来为皇帝看诊,自殿内出来接引的内官是王弘俦——昨夜正是周贵妃亲为皇帝侍疾。
大约半个时辰,陈自和便退出了殿外,送他出来的仍是王弘俦。只是,眼见陈自和去远,王弘俦却并不转身,脚步慢踱,来到了谢探微面前,道:
“谢司阶,贵妃娘娘请你进去问话。”
谢探微拱手一礼,并不就去,问道:“臣是殿前金吾,未有奉诏,擅入死罪。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王弘俦笑了笑,道:“陛下尚未清醒,自然无法传见。只是娘娘连日忧切陛下病体,倒是疏忽了太子。那日,娘娘将东宫交由金吾护卫,不知司阶安排得如何,大约要问问这些。”
谢探微舒了口气,忙道:“原来这样,这倒是臣的疏失,臣这便进去向娘娘禀报!”
王弘俦露出欣然的神色,点点头,看他主动卸下佩剑交到身侧金吾郎手中,嘴角含笑,这才引了他入殿。
谢探微上回踏入内殿,还是擒拿楚逆之时。此刻殿中格外安静,四顾未见一个内官宫婢,一道薄削削的纱帐分隔内外,能让人清晰地辨别贵妃安坐的身影,以及天子平躺昏睡的轮廓。
但,贵妃的面容却是一团混沌,看不清的。
他站在帘外半晌,却不见贵妃出来,也不闻贵妃问询,正欲主动禀事,却忽见王弘俦上前,将纱帘拨开了。所见情形与隔帘无差,贵妃端庄的面孔,仍是不知其深的。
“娘娘,东宫一切安好,太子殿下再未离宫,每日不过是读书消遣。”他垂目下拜,从容说道。
贵妃未置可否,嘴角衔起一丝笑,却道:“我听闻,你与柔儿已经约定了终身,你亲口告诉她,要娶她为妻,是么?”
谢探微方听“柔儿”两字,已屈膝伏跪在地,“仰赖公主青眼,臣——确有此心,还请娘娘成全。”
“你倒是很敢承认。”虽语带称赞之意,贵妃面上的笑意却冷了下来,“或者可以说,我的柔儿就是喜欢你这身胆气,全不似那些没有骨头的贵胄子弟。”
谢探微额面触地,未曾一丝动摇,回道:“臣自幼长于浩瀚边庭,苍茫绝域,将臣养大的是狼山烟尘,教臣成人的是浴血白刃,臣若无骨,早成亡魂,何以如今戍卫玉阶,效命至尊?”
他并未起身,话音掷地,震荡徘徊,也不闻贵妃赐语,良久,方觉一双轻巧脚步来至额前,道:
“你既想要成为柔儿的驸马,单是效命至尊,恐怕不够。”
谢探微一笑,缓缓直起身躯,直至贵妃能清楚望见他的面孔:“臣欲以公主为妻,自然,娘娘才是臣心中至尊。”
贵妃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稍作停顿后,却唤了声王弘俦。他随之看去,见王弘俦手中不知何时端来了一碗汤药。这殿中何人需要用药,已无需多言。
“去侍奉陛下饮药,我就信你是根硬骨头——事成之后,便将柔儿赐婚于你,就是这金吾卫大将军之职,也是你的。”
谢探微猛一愣怔,目光在贵妃与王弘俦之间转移,又跳到昏睡无觉的天子脸上,身躯忽然塌下:“娘娘要臣……弑君?”
贵妃竟是展颜,反常地露出满意的神情,“谢探微,你不敢?你才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谢司阶,娘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弘俦附和道,又将药碗向他递近了些,“你的花言巧语,背后心思,公主心悦于你,自然难以看清,可娘娘岂会轻信?”
见谢探微只是惊惧难言,贵妃似怜悯般摇了摇头:“你以为,金吾仍是听命于晏令白,我就没有办法了?你不如就去外头看看,有谁还能来助你。”
谢探微浑身一颤,从地上爬起来,冲向殿外的身姿歪斜跌撞,终于在望见阶下情形的一瞬轰然瘫倒:正该精神奕奕的殿前金吾,不知因何满地横倒,再无一个站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