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一言不发,低着头往前走。走了两步,戴文拉住了她,乔安甩了几下,都没有甩开。
“你放开。”乔安有些恼羞成怒,但是却站住了,她问:“你想说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听你和文馨的事情了。你们两个之间的爱恨情仇,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和她的分分合合,根本没必要告诉我。你以为我会很感兴趣吗?你以为我很想知道吗?”
戴文沉默了一下,嘴巴张开又合上。半晌才说:“我以为你想听。”又说,“而且这件事一直压在心里,我也很想找人说一说。”
乔安把目光转开,没有说话。戴文自嘲地说:“或许我应该找心理医生。但是我总觉得,我更想和朋友聊聊。”
乔安心里很疲惫。她望向海面,海的对岸是一片璀璨的灯火。海风吹起她的碎发,她轻轻地重复着戴文的用词:“朋友。”又忍不住问:“我算是吗?”
戴文说:“我一直当你是朋友。”
乔安忍不住叹息。朋友,这真是最差的关系。她情愿两人只是互相点头的普通同事。因为朋友总是需要建立某种密切,但是又不能密切得过头。如果心里已经另有所图,去精准把握这样的分寸就会成为一种痛苦。
“你和文馨为什么分手?”乔安问着,提醒自己,朋友的义务,就是要彼此关心,但是又不能出于私心。
“因为谈恋爱到了这个地步,必须面临着做一个收尾。”戴文说。
乔安了然,说道:“收尾,应该就是结婚。”
戴文点头,说:“她家里催得很紧,逼着我们订婚,要我去北京生活。可是我目前还没法回去,又赶上了疫情…”
“那你怎么想呢?到底是客观没办法结婚,还是主观上不想结婚?”乔安问。
戴文沉默了一阵,说:“我不知道。我没法确定,春节后,她家里开始给她安排相亲。她这样好的条件,说亲做媒的人大有人在。”
“有什么办法呢?当然就只剩下结婚一条路。”乔安冷静地说,“但是你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是不是?”
“确实。”戴文回答。
乔安只觉得啼笑皆非。海风吹过,她把吹散的碎发捋到脑后。她说,“让我猜猜。你追她很多年,又在一起很多年。你很爱她,很放不下这一段感情。这些年来,你心里的叙事一直是这样。但是事到临头,这多年的感情需要一个阶段性收尾,要么是分手,要么是进入婚姻。这时候你发现,你曾经这么喜欢的人,你居然不想和她结婚。你自己甚至都不能给自己找一个借口,连编都编不出来,是不是?”
戴文哈哈大笑。他说:“乔安,你做律师真是有点可惜。你应该去做心理分析师,保准赚大钱。”
“我谢谢你。”乔安莞尔一笑,“不过是你和詹森这样的狗逼,我多见了一些罢了。”
“你怎么能把我和詹森归为一类!”戴文语气中带着责备。他又叹息道:“可是我也不能理解我自己。因为我还是很爱她——至少我自己觉得是这样。可是每一次她或者她父母明示或者暗示,我都觉得好像还没有ready,好像还要再等等。”
“到底在等什么呢?”乔安问。
戴文回答:“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又和她分手了。”乔安道。
“你说错了。是她又和我分手了。”戴文看向乔安,“她说,她已经和相亲对象订婚了。她说她不能再等我了,她必须要和我断得很干净。”
乔安抬眼看着戴文。刚才在灯光下,戴文那层似乎坚不可破的白色石膏一般的面具,似乎已经荡然无存。而此时此刻,他好像又从一个异次元生物变回了一个人类,一个乔安可以理解、可以共情的血肉之躯。他眼睛不正常地闪烁着——他抹了抹脸,乔安才意识到那是戴文的泪水。
“很难过吗?”她轻声问。
“是的,毕竟那么多年。”戴文抹了把脸,低低地叹息一声,然后又苦笑起来。他说:“我是真的不明白。和她在一起的路,走着走着,好像就有了一个门槛。她一定要往前走,而我不愿意迈过去。但是被她抛下在原地,我又真的不甘心…”
他仰起头来感慨道:“人生一定要这样么?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为什么我心里想有片刻安静,就那么难!”他转向乔安,眼睛因为哭过,还有些肿,眸子在黑暗中闪着精光。他说:“乔安,聪明的乔安,智慧的乔安。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海边一个卖艺人在唱歌,话筒的声音很大,音乐声一直从码头那边飘扬过来。乔安听着,隐约能辨析是王菲的《流年》。那声音忽远忽近,依稀可辨几句熟悉的歌词: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海风吹来,夜色温柔。远处不知是谁在大声地笑,大声地喊。乔安和戴文离得很近。戴文难得脆弱,乔安真的很想给他一个答案,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此时此刻,她却陡然被自己的心跳声包围。戴文看不清他的内心,可是乔安却对自己心里的每个角落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心里的某个角落,早就埋下一颗种子,在暗处长出藤蔓,长出枝叶,仿佛春末的爬墙虎,不知不觉中生长着,攀缘着,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她的整个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