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下。”赵科把手压一压,旋即捋着须笑笑,“你一向独来独往,也就是与何主簿交好些,别人都说你不近人情,我看倒好……”紧着,便是一声长吁,“我也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五十多了,还是个县官,死活升不上去,你晓得是什么因由?”席泠牵着唇角笑一笑,“大人自谦。”赵科把袖挥一挥,胳膊肘撑在官帽椅扶手上,“不是自谦,是无甚大本事。可我觉得你却是个有本事的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鬼癖,性情冷淡,骨头还硬,连定安侯府的小公子你都敢得罪。”炉沉香尽,席泠眼如冷灰,“牵连大人,是卑职的不是。”“你牵连不了我什么,我的辞官奏疏,业已递交了顺天府通政司,明年内阁的票拟下来,天大的麻烦,也与我无干。”说着,赵科佝下背,似感似叹,“碎云小友,我瞧你颇有眼缘,说句叫你见怪的话,你真像我二十郎当岁的时候。不肯屈身奉承,更不愿折腰巴结,等回过身来,已是时世变迁,悔之晚矣。”他端起茶盅,久久未抵口,“我劝你一句,入仕,就要先把腰板弯一弯,官场,就要学着把骨头折一折。你我都是无门路无根基的人,我不得罪人,尚且在这县堂里磨了几十年升不上去,你得罪了人,还想有什么出路?单凭书生意气,在当今官场,是混不到饭吃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一番话说得席泠微微振荡,他睇着眼前这个苍苍老者,那只狰狞苦瘪的手也曾运筹帷幄,书写过凌云壮志。可蹉跎半生,又得到什么呢?不过是两鬓如霜,一叶枯败。赵科望望他的眼,呷了口茶起身,走来往他肩头拍一拍,“你瞧上头匾上那几个字是何意思?”是金漆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席泠扭回头,谦卑作答:“回大人,学生愚见,应是日月昭昭,天地为鉴,警醒世人为官当公正廉明。”闻言,赵科笑一笑,站在厅中央剪起两条胳膊,仰首把匾额望着,“我二十四岁初涉官场,比你年长四岁,那时候也是这样想。可看了它几十年,如今倒琢磨点出别的意思来……”他转过来,带着对时势的淡淡轻蔑,“我今日告诉你,还有层意思,就是日月无光,举世混浊!碎云小友,你做不了明镜,也照不清混沌,趁早别徒劳。此番免你的职,你就当吃个教训,好好思量思量前路该往哪里走。想清楚了,必有东山再起之日。”他走后良久,堂中似乎还回旋着他沧桑的嗓音,人却只剩席泠,举头将那块匾看着。盯得太久,金漆晃得人眼花缭乱,那块匾似乎化出个漩涡,席慕白在那漩涡里拼命扑腾,眼神似个恶鬼,朝席泠直勾勾、湿淋淋地射来。下晌何盏归衙,没碰见席泠,便叫来郑班头打听,才晓得席泠得罪了定安侯府的公子,被免了教谕之职。他心内十二分替席泠不平,急匆匆走到席泠家问,听席泠说了前因,在正屋外间气得直拍案:“好个定安侯府,倚势仗贵,横行欺人!我晓得他们家,世袭的爵位嘛,定安侯原是京师礼部尚书,卸任回南京,两个儿子如今在京师也是身居要职。哼,这才是真正的高门呢,随便一句话,就免了你的职,不得了啊。”何盏在屋里紧踱两步,陡地又拍案,“可我倒想去问问他们,这样诗书礼乐之家,如何教出这样的子孙?无礼求学不成,就公报私仇在后!”席泠安坐椅上,早是心如死灰,格外坦然,“照心,多谢你为我不平,你的肝胆,席泠铭记在心。可你就算去问,只怕也不晓得定安侯府的门朝哪里开。”这样的门户,已不是何盏一个小小主簿、或像他父亲一个应天府推官能够得上的。何盏胸闷气短,却只得长吁一口气,落回椅上,黯然垂首,“那你如何打算呢?”“还回私塾教书。”席泠摆出手,请他吃茶,笑意有些苦涩,“时有盛衰,木有枯荣,我也只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了。”天近黄昏,斜阳下枯枝败叶,秋草荒凉,一切的屈辱与不甘,都被迫无奈地归为了恬静。夜来隐隐笙歌,一街之隔的秦淮河,席泠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必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1。他一向身居繁华南京,可自从席慕白死后,与他有关的,就只剩冷墙之外的箫娘。却恐怕,不多久的明天,她也要与他无关了。墙头碍月,将箫娘的影拽得瘦瘦斜斜,她穿着单薄丁香紫掩襟寝衣,底下是同色纱裤,半散着发,叫夜风拂得似像墙角不知名的野花,孤苦地抱着双臂,把席泠的房门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