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仁那一脚用了十二分的劲力,他此时都觉得胸中隐隐作痛。起身间气息微乱,喉中便溢起一股淡淡的腥甜,杨川匆忙调息,待得疼痛缓解了些,开口道:“你们的这位六师弟,练了《盛林调息书》。”所有人都不禁一怔,紧接着,听到赵知伦喊道:“你胡说!我哪儿来的《盛林调息书》!”杨川的视线穿过几人之间,冷然看向他:“那书真是你师弟偷的吗?”赵知伦又道:“我师父都没练成的功夫,我怎可能会!”顿了顿又说,“再说,七师弟逃都逃了。若是我偷书,为何是他逃,不是我逃?”他这话显然比杨川的质问更有理,行三的何知俨顿时挥剑又上:“别跟他废话,今日非除他不可!”刹那之间,剑响叮当。几人都是雁山派一等一的高手,功夫皆不在奚月杨川之下,人数上又极占优势。杨川原比他们强在修了《盛林调息书》,可他若再伤人性命,事情必定闹得更大,打得束手束脚。奚月心中焦灼,她想起在京中与南鹰门人过招的那次。当时,其实显是南鹰山庄占尽胜算,但千钧一发之际,曾培带着锦衣卫赶到,南鹰山庄的人不敢伤锦衣卫,他们才逃过一劫。目下,却本就是对方胜算较大,他们又是不敢伤人的那一方,今日怕是不好脱身。短短片刻,几百招已在剑影间拆过。二人皆渐渐感到吃力,杨川挡开何知俨的一剑,余光陡见白知仁直朝奚月背心刺去,急忙闪身挡去。奚月正与令一雁山弟子过招,闻得背后剑刃碰撞声近在咫尺却也无法回头。白知仁此时一看见杨川就怒火中烧,顷刻间剑气凌人,接连刺来数剑。杨川依次挡开,趁脚下挪动,还帮奚月挡开了两招。然则这一挡却令白知仁抓住了弱点所在,只听他喊道:“先杀白鹿门的那个!”——奚月毛骨悚然,下一刹,师兄弟几个同事向她刺来。她向侧一闪又连退数步,眼见快要避至院墙无处可躲,一道身影从众人身后跃身翻来,硬将原已离得极近的两方挡开。这却正中白知仁所想,便见白知仁腕上一转,原正劈向奚月的剑直刺而下。——唰。利剑刺入骨肉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被这微弱的声响激得下意识地停住,一股血腥气逐渐在空气中蔓延。白知仁的剑自杨川左肩上方刺入,不知刺了多深,只见杨川整个人瞬间脱力。白知仁恨意未消,转而将剑愤然拔出。鲜血猛然喷出几尺,奚月嗓音撕裂:“师兄!”她在他背后手忙脚乱地扶他,她感觉到他的温热的鲜血逐渐外溢,一寸寸地浸染衣衫,他感觉到她的手凉得吓人。然而他们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奚月之间余光中白光一闪,白知仁已再度持剑刺来。她不及多想,腾出右手伸出便握,她一股内力逼出,剧烈的刺痛划过掌间指间的同时,白知仁被一股剧烈的寒气逼得惊然将剑脱手。什么功夫如此阴冷?他不及发问,便见托扶着杨川半跪在地的女子一分分抬起眼眸。面前剑刃和寒光和指间淌下的血色衬得她目光森然,她的呼吸发着虚,犹如已至强弩之末的猛兽一般,似乎随时会断气,又似乎随时会在断气前向敌手发出可怖的致命一击。几个雁山弟子好像都被这无形之中的气势唬住,一时之间竟无人再动手。短暂的安寂过后,奚月一把扔了攥在手里的剑。那剑身已完全冰冷,血迹在上面冻成了一层薄薄的殷红色壳,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杨川的。她一语不发地封了杨川伤口四周的几处穴道,盯着他逐渐不再流血的伤处复喘了两口粗气,声音生冷得仿佛从冰窖沁出:“你们不是……要救岳广贤吗?”几个师兄弟微微回神,盯着她静等下文。“一命换一命。”奚月呢喃着,神情愈发恍惚,说出的话好像没有意识,“一命换一命……”“……如何一命换一命!”白知仁大喝。奚月强自扯回三分神思:“你们放我师兄一命,让他回白鹿门去取……《盛林调息书》的下卷。你们找人修了,救岳广贤。我留下,我给你们当质子。”师兄弟几人相视一望,又都看向白知仁,等他拿主意。白知仁正自斟酌着可行与否,杨川在无力中摸索着,终于攥到了奚月的手。奚月只觉手上一热,连忙低头,杨川嘴唇翕动:“你走……”“什么?”奚月没听清,慌乱地又凑近了几分,但杨川摇了摇头。他屏息运气,身上暗涌的疼痛令他眉头紧锁。借着内力,他再度开了口:“让她走。她去取秘籍,我给你们当质子。”“不行!”奚月立刻喝道。他伤成这样,留在雁山门是决计不行的。杨川却不理她,神情涣散地朝白知仁笑笑,看起来竟极是轻松:“我,是个臭名昭著的……穷凶极恶之徒。但我这个师妹,白鹿怪杰的独女,品行可好得很。你让她走,把我留下,她准定来救我;你让我走,把她留下……”他缓了口气:“我指不准就不回来了,一走了之,她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干系?”巨大的脱力感随即涌上,他脑子里骤然间混混沌沌的,只一味地想绝不能让小师妹留下,但为什么不能,他已经没力气想清楚了。只有些模糊的念头在潜意识里和烟雾一般飘散,让他觉得,小师妹好像会害怕什么东西。可她害怕什么呢……杨川头脑发沉,倏然间,好像坠进了一片虚空。虚空里满是黑色,四周围都黑得空荡荡的。他什么也抓不住,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发虚。她怕什么来着……他觉得答案明明就在脑子里,可就是想不起来。但总之他承诺过,绝不再让她经历一次。天色渐黑,暮色四合。奚月趔趔趄趄地下了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索性那猎户的家就在山下的小道上,她魂不守舍地走过去,被闲来无事在院子里瞎转悠的沈不栖一眼看见。“奚姑娘?!”沈不栖一愕,旋即奔出院外将她拦住,屋中的曾培听言也急奔出来,二人看到奚月满身的血迹,大惊失色,“你……怎么了?杨川呢?杨川呢!”他们一叠声的问了好多遍,奚月才在一哆嗦里回过神来。她好像刚看到他们在面前,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却说不出话。“出什么事了?杨大哥呢?”沈不栖继续追问,曾培一按他的胳膊示意他噤声,抬手在她奚月眼前晃了一晃。奚月毫无反应,看起来就像受惊过度失了神智。曾培一时心弦紧绷。他心知让奚月受惊过度可不容易,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能把寻常姑娘吓晕过去的什么鲜血死尸,在她眼里跟看个木俑陶塑也没区别。难不成杨川……曾培没敢往下想,摇了摇头,试探着伸手,打算先扶奚月进屋。奚月似乎无知无觉,任由他们搀着,往院子里走。走着走着,曾培突然听到一声低咝。那是从嗓中逼出的、隐藏着巨大痛苦的,又似乎因为某种愤慨而格外隐忍的低低哭声。“……奚月?”曾培慌忙抬头,看到奚月紧捂着嘴,却已泪流满面。手上原已干涸的血迹被泪水一点点融开,融成颗颗殷红,一滴滴落尽脚下的土地里。再度上路(四)回到白鹿门时枯叶满山涧,奚月才意识到这一路回来,又一个多月过去了。她几乎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只是沉默地赶路,曾培和沈不栖知道出了事,也不敢找话题逗她开心,百里之遥就几乎都这样沉默了过来。但饶是这样过了月余,奚月也没觉得心情转好半分。当日的画面犹如梦魇一般在眼前晃着,挥之不去,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