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她恐惧的根源,如同深不见底的大海一样的恐惧根源。所以,她杀回来了。她亲手要了那些人的命,想消解这可怕的梦魇。可是,似乎作用不大。午夜梦回,令人胆寒的孤独无助总是再度袭来,无情地让她清醒,提醒她这条路上依旧没有人与她并肩。是以她依旧无法像当年那样相信别人。就连对曾培,她都少了两分信赖。她独自一人披荆斩棘,咬紧牙关继续做袁彬托付的事情,因为她知道那是值得的。可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有个兄长,陪她一起走这条凶险血路,把她从梦魇里彻彻底底地拉出去。或者……哪怕不是亲兄长,是任何人都好。出逃(四)奚月能从那一劫中活下来,归结于命好也不为过。那晚海风猛烈,浪声滔天,在她即将葬身火海的时候,一道数米高的巨浪拍了下来,虽将经过焚烧的船拍成了碎片,但也把火灭了个彻底。奚月在泛着星光的漆黑大海上摸了一块木板爬上去,为不让自己在失温中死去,用残存的气力运转内力,一直熬到了天明。然后在太阳初升的温度投下来时,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她在昏迷中发了高烧,随时可能死在一望无际的汪洋里。但万般幸运,那是倭国附近一片渔业兴旺的海域,出海捕鱼的渔民将她救上了船,又因识得大明锦衣卫的飞鱼服,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她死在船上,当即返程把她安置在了村中,又给她请大夫,还安排了两个村妇照顾她。奚月现在回想起来,隐约能判断出自己的高烧至少持续了小半个月,那小半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自己时常会被人拉起来喂水喂药。除此之外,一片混沌。“真是场噩梦。”她状似轻松地笑了一声,笑完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紧紧蜷住了身子。真是场让她走不出去的噩梦。她垂眸注视着眼前房瓦平复心绪,右肩忽地被只手一压。她怔然扫了一眼,又即刻转头看向坐在她左边的杨川。杨川也正看着她,与她对视的刹那,目光闪避了一瞬,却很快又平静地挪了回去。她反倒撑不住地避开了视线,探手往他脸上一摸,把那根针取了出来:“别看了,别扭。”杨川嗤地一笑,环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哈哈。”奚月笑笑,也没在意他搂在自己肩上的手,武林之中称兄道弟的,本就没那么多礼教忌讳。她轻松说,“当然,葬身火海的事一生遇到两回,那我也太惨了。”杨川的嘴角淡淡地勾了那么一下:“我是说,下回就算再众叛亲离,也一定会有一个人留下陪你的。”他绝不让她独自经历那种绝望。“就算全天下都要你的命,我也陪着你。”奚月懵着看他,差点沉溺在他温和却不失郑重的笑容里,又触电般回神!她立刻别开了视线,心跳乱得像是回到了连日高烧的时候:“师兄说这个干什么,都过去很久了。”可他又说:“我若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天打雷劈。”“你干什么啊!!!”奚月瞪过去,心跳陡然间乱得更厉害了。她脸上泛热,甚至全身都被心跳激得热血沸腾。杨川终于松开了她,再度看向两条街外的那家茶肆,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师妹你,今年二十二?”奚月点点头:“嗯。”师叔不催你成家吗?他想这么问,话到嘴边又觉唐突。患得患失地兀自品了品,最后变成了句:“我二十五。”奚月:“……”她并不傻,他这么又立誓又问年纪的,她能摸索出他在想什么。但这样摸索出来,她心头就更乱了。她于是死死盯着自己靴子的鞋尖儿缓和情绪,过了良久却还是缓和不下来,就负气地运气一撑房顶,跃身跳回了地面上。杨川稍稍一怔,侧眸看去时,她已干脆利落地往回走了。她是个长得高挑的姑娘,可他这样从上面看,又离着一段距离,倒显得她的背影莫名娇丽。杨川安然欣赏了会儿才跃下去追她。于是奚月走着走着,旁边递过来一只精巧的小漆盒,她停脚看看他:“这什么?”“那边买的……叫什么来着?反正是擦脸用的。”杨川一哂,“刚才哭得厉害,脸都皴了。”“……”奚月闷着头继续往前走,“我不用这些东西。”杨川一笑:“那随你送给竹摇或者琳琅。”他说罢一使腕力将其掷出,圆盒裹挟疾风嗖地从奚月肩头上方窜过。她嗤地一笑,伸手抓去,一把将盒子抓在了手里。然后到底回身朝杨川道了句谢:“多谢了。”杨川颔首:“客气。”大约是打从盒子被抓在手里的那一瞬起,奚月就打算用它了。再说,她本也并不是真的不用这些东西,要不然风吹日晒的,脸早就没法看了。是以她回到酒楼的时候,曾培、竹摇、琳琅、沈不栖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泛着鲜见的红晕,手里拿着一枚精致的盒子,万般羞赧地直接回了屋。过了片刻,他们又看到杨川悠哉地踱进了大门。沈不栖只当看了场热闹,另外三个就没这么平静了。入夜时分,月色皎皎。杨川想着小师妹今日的神态就莫名想笑,便跟小二叫了壶酒,坐在一楼角落里的桌边自斟自饮,时不时瞧一眼楼上窗纸透出来的倩影。这个时辰,店里也没什么吃饭的客人了,住店的也都已各自回屋。他悠然地独自饮了将近半壶,肩头却忽地被人一拍。杨川看去,曾培绷着张脸,咣地将一只空碗砸在了桌上:“给我倒一碗。”杨川就依言拎壶,给他满上了一碗。曾培却没坐,端起酒咚咚咚一口气饮尽,又把碗搁下:“再来一碗。”杨川再倒,倒满后终于忍不住问:“曾兄怎么了?”曾培一声冷哼,不答,再度将酒一饮而尽,这才呼着酒气坐下:“杨川我问你,你在锦衣卫的这一年多,兄弟我待你怎……么样!”这酒很烈,他又喝得猛,一时明显地口齿不清。杨川笑笑:“好啊。”“好,你认这个就好。”曾培晃晃悠悠地自己从地上摸起酒壶给他倒酒,但他醉得手上不稳,倒有大半都洒在了桌上。然后曾培打了个酒气浓烈的嗝:“我今儿是想、是想开诚布公的告诉你,日……后,兄弟我可能要对不住你了!”杨川眸光微凛:“怎么?”“我告、我告诉你!”曾培右手捶着桌子,左手高举着指向楼上,“咱的那位奚大人,奚姑娘。我不、不管她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都喜欢她,我喜……欢她好久了,从她没摘面具开始我就、我就喜……不。”他又打了个嗝,“我从她还是奚风的时候,我就喜欢她。”接着,他醉眼惺忪地瞅瞅杨川,带着几分挑衅笑了一声:“嘿,你不、不知道她就是奚风吧?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准是,准是!”杨川静听未言。平心而论,他不觉得自己今日才知小师妹就是奚风便是输给了曾培,毕竟他可从来没见过那位“奚风”长什么样。只是,他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也多少意外于曾培的这份感情。曾培砰地一拍桌子:“我还知道,你也喜欢她!我看见你送她的东西了!她今天回来的时候……她脸都红了!”杨川不骗他,平静点头:“是。”“那我告诉你!”曾培拍案而起,“打从今天……这一刻开始!别的事上咱还是兄弟,这事上,咱就是敌人了!你……”他东倒西歪的,撑住桌子怒指杨川:“我知道我功夫不及你。你……你要么就一掌拍死我,要么,要么我……我就跟你争到底!”